青岛晚报2023年11月27日版面
北京语言大学文学院教授刘宗迪。
刘宗迪所著《众神的山川》。
你知道吗？《山海经》里藏着关于上古山东对外交通的故事。
近日，山东社科论坛青年人才学术研讨会———“一带一路”视域下的文明交流互鉴在青岛科技大学召开。论坛特邀北京语言大学文学院教授刘宗迪做了《<山海经>与上古山东对外交通》的主旨报告。本报记者采访了这位青岛籍学者，为读者解密《山海经》里的山东密码。刘宗迪表示，全面而准确地认识《山海经》，对于重建上古历史地理和文化交流图景具有十分重要的学术意义。
《山海经》中关于上古海上交通的史料，是如何引起您的研究兴趣的？您是如何考证《山海经》记录的主要是商周之际山东地区的山川和方国地理，并且包含了非常古老的古代山东地理和海外交通知识？
正是因为研究《山海经》的地理问题才引起了我对书中上古海上交通史料的关注。《山海经》是一部地理书，这个大家都知道，但它记载的地理范围究竟有多么大，它记载的那些山、河流、国家、民族等等究竟在什么地方，这些问题却一直没有解决，研究者们各执一词。
《山海经》是四面环海的，而中国的版图显然不是四面环海。其实，中国古代确实有一个地方是四面环海的，那就是山东地区。现在山东省是一个半岛，三面环海，但在距今大约6000年以前，山东还是一个四面环海的孤岛，那时候海平面较高，山东西部还是一片汪洋，后来随着海平面降低，尤其是随着黄河下游的泥沙不断淤积，才把山东跟河南、河北连接起来，山东才变成一个半岛，山东西部变成了平原，但是，在很长的一段历史时期内，由于地势低洼，黄河泛滥，山东西部仍有大面积的沼泽、湖泊，至今山东西部还有南四湖、东平湖等，古代的湖泊面积更大，湖泊、沼泽也可以称为海，北京的北海、中南海、什刹海都是湖泊，西藏的湖泊至今也称为海。可见，山东在古代是四面环海的，而且在上古中国的疆域内，山东是唯一一个四面环海的地方，所以《山海经》记述的那个四面环海的世界，只能是古代山东。当然，除了四面环海这一点，《山海经》中还有很多线索能够证明它记述的是山东，而且是商周时期的山东。比如它的北方有北齐之国，姜姓，靠近黄河、济水入海口，那肯定就是姜太公的齐国，都城位于临淄。它的南方有苍梧之山，古苍梧即今江苏连云港，连云港位于山东东南部。东方海边有盛山，是日出之地，盛山在古代是指今荣成市的成山头，也可能是指青岛的崂山，因为崂山古代又叫劳盛山。《山海经》中跟青岛关系最明显的是琅琊台，这个地名至今没变，当然就是今天西海岸新区的琅琊台。《山海经》中还有很多其他线索，足以证明《山海经》记述的是山东地理，这些一言难尽，我在《众神的山川》中都有论述。
不过，我说《山海经》是山东地理，立刻就会有人反对，因为《山海经》记录的很多地名，比如太室山、少室山、太行山、王屋山、洛水、伊水等，不见于今天的山东，而是在山东之外。其实，大家都忽视了重要的一点，就是地名是会移动的。地名是住在一个地方的人给起的，地名也跟着人走，当这些人搬到了其他地方，也会把老家的地名带过去，变成他们新家园的名字，我们知道北美、澳洲、新西兰的很多地名都是欧洲殖民者和移民从欧洲带过去的。我的《众神的山川》写了100万字，大部分篇幅就是说明《山海经》中记载的地名原本在山东的什么地方，在什么年代、由于什么原因搬到了今天的地方。
《山海经》还记载了一些原本在山东之外的却出现在山东的地名，尤其引人注目的是，《山海经》一共记载了80多个海外方国，如果《山海经》反映的是山东地理，这些海外族群是如何出现在山东境内的呢？
正是由此引出了我关于山东上古交通问题的思考。我既然断定《山海经》的地域就在山东范围内，在山东及其周边出现这么多海外国名、族名，那自然就只能用移民、贸易来解释了，意味着这些海外的国家、民族在《山海经》成书的时代就已经跟山东有了人员、货物或信息的来往，《山海经》的这些记载，无疑保存了上古中外文化交流的重要史料，对于我们认识早期海上丝绸之路非常重要。
随着一带一路全球战略的推进，关于一带一路历史的研究也方兴未艾，学界关于海上丝路的研究，一直侧重于东南沿海的广东、福建等，关于山东在古代中外交通和海上丝路上地位的研究相对沉寂，实际上，山东作为半岛，海岸崎岖，港湾密布，在山东北部入海的黄河、济水又直接通向中原，而在上古时期东南沿海还是蛮荒之地，所以山东半岛在上古中国海外交通中有着得天独厚、独一无二的地位，可以说，上古时期的中外交通，除了经由山东半岛，别无他路。
从《山海经》中展开，您是怎样寻觅到青岛、胶东半岛跟早期海上丝路的关系的？
由于青岛是在近代以来被德国占领、租借之后才兴起的，所以关于青岛历史文化的研究，往往侧重近代以来。实际上，正如我刚才说到过的，由于胶东半岛的特殊地理位置，它在上古时期是中原海上交通和贸易的必经之路，要研究上古海上丝路，必须从胶东半岛开始。山东半岛才是海上丝路最早的起点，青岛的琅琊台则是上古丝绸之路上的两个重要港口之一，另一个是蓬莱，这在《山海经》中都有明确的记载。
《山海经》的《海内北经》和《海内东经》记载了一系列位于黄海、渤海、东海的古地名，包括倭国、盖国（在今朝鲜）、朝鲜、列水（今朝鲜大同江）、燕国、列姑射（庙岛群岛）、蓬莱、琅琊台、郁州（今连云港）、会稽山（今绍兴）、楚国、瓯（温州）、闽（福州），这些地名构成了一条连接日本和中国东南沿海的航线，这里面提到燕国、楚国，燕国疆域已经抵达朝鲜大同江，楚国已经灭了越国，占据了会稽以北的越国故土，说明它反映的是战国晚期沿海交通的情形。加上我们上面提到的天毒，另外，《山海经》中还出现了只出产于东南亚的黑猩猩，说明《山海经》记录的这条顺中国东海岸南下的航线还可以继续向南延伸，一直延伸到东南亚和印度。这条航线里面，山东半岛及其附近的地点就有庙岛群岛、蓬莱、琅琊台、连云港，足见山东半岛在上古海上交通中的枢纽地位，青岛、蓬莱已经成为印度洋至东北亚航线上的一个重要环节。
上面提到的这一系列地名中，有一个很有神话色彩的地名，叫大人之市。除《海内北经》外，《海外东经》《大荒东经》《大荒北经》都提到大人市或大人国。大人，顾名思义就是身材高大的人。这个大人国，乍看像神话或童话里的国度，实际上是历史上的真实存在，《左传》记载，春秋时期在山东、河北一带有一个叫长狄的民族，身材高大，打仗很厉害，经常侵犯齐、鲁、卫、宋等国。《国语》记载，春秋末期吴国打败越国，在会稽发现了一块巨人的骨头，吴王夫差派使者去鲁国请教孔子，孔子说这就是长狄的骨头，并说长狄就是现在的大人国。可见，大人国就是长狄，是一个来自北方的身材高大的民族。古代北方民族南下，除了经由河北平原走陆路，另一个重要通道就是从辽东半岛经由庙岛群岛走海路，在蓬莱登陆山东半岛，也就是后来山东人闯关东常走的路线。《海内北经》记载的大人市，正好近靠蓬莱，它应该就位于蓬莱北边的长山岛上。所谓大人市，市指市场，即大人族跟山东人贸易的市场。这座位于长山岛的大人市，可能是有史记载的中国最早的自由贸易岛。这个位于蓬莱附近叫大人市的海岛名，直到唐代的史书还有记载。《大荒经》的记载表明，早在商代，青岛的琅琊台就已经成为海上贸易航线的重要一站。蓬莱的大人市和琅琊台的大人市，分别位于半岛两侧，一南一北，再明确不过地证明了胶东半岛在古代海洋交通和贸易上的枢纽地位。
西周金文中有一个族徽文字，表现的就是一个身材高大的人，站在船上，肩膀上挂着一串货贝，这个文字所反映的可能就是从事货贝贸易的大人国形象。有一则周代金文，小臣誺簋铭文，记载的是召公的儿子伯懋父帅师讨伐胶东半岛，把劫掠而来的贝赐给功臣，可以证明胶东半岛是西周时期货贝的来源地。这些考古材料都足以证明，商周时期胶东半岛是海贝贸易的重要枢纽，《山海经》的记载有真实的历史背景。而且，《山海经》的记载告诉我们较之考古文物更多的古史讯息，他告诉我们，胶东人的莱夷来自东北的大人一族，他们在蓬莱、琅琊台、连云港建立了最早的自由贸易岛，他们用东北出产的裘皮交换山东出产的丝绸，又用丝绸交换来自遥远的南海甚至是印度洋的海贝，他们驾舟远行，以物易物，串联起来了东北亚、中原、南洋、印度洋之间的贸易。山东半岛自古就是中原地区对外开放的前沿，山东大汉的血脉里蕴含着古航海者的基因。
您提出胶东半岛的蓬莱、琅琊台、大沽河等才是最早的海上丝绸枢纽，对青岛地区历史研究的意义？以此研究为契机，打捞挖掘古籍里的青岛，是不是可以为青岛故事的诉说找到一条新思路？
青岛城市兴起的历史只有一百多年，相比中国上下五千年的历史十分年轻。现在谈论、研究一带一路，提到丝绸之路，主要是西域的丝路，提到海上丝路，则主要指以东南沿海为起点的丝路，青岛这座城市，无论在久远的历史长河中，还是在宏大的历史空间中，好像都缺少存在感。
其实，无论是就历史而言，而是就海上丝路的地位而言，青岛都毫不逊色。在商周时期的文献中，青岛的琅琊台、灵山岛、大沽河、崂山等就已经进入了历史记载，成为华夏历史记忆的重要组成部分，琅琊台与蓬莱，作为沟通半岛南北的两个重要港口，甚至可能早在新石器时代，就已经成为东亚沿海航线和海上丝绸之路的重要枢纽，将青岛、半岛与东北亚、东南亚甚至印度洋链接了起来。大沽河、女姑口、女姑山等地名就是古老的航海民族在青岛的土地上留下的印记，而《山海经》中的记载则是青岛古老历史的文献见证。
现在各个城市都十分重视发掘自己的历史，作为增加城市魅力、促进城市文化发展的重要手段，青岛在这一方面同样大有可为。希望在不久的将来，旅游者提到青岛，不仅是它的绿树红瓦、碧海沙滩、啤酒海鲜、奥帆基地，而且还有它的古老的历史、久远的过去和虽经沧海桑田仍历久弥新的历史遗迹，尤其希望能在青岛看到《山海经》中那些古老国度重现于世。讲好青岛的历史和青岛的丝路故事，也是讲好中国故事、传承弘扬中华优秀文化的重要一环。
本版撰稿 观海新闻/青岛晚报/掌上青岛 记者 贾小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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