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孙卫国 | 试析万历朝鲜之役期间朝鲜白银之解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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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编者按  

      朝鲜世宗国王时期,明朝免除朝鲜之金银岁供。此后,朝鲜遂在国内禁用白银,但在与明、日的外交活动中依然无法避免地采用白银。万历朝鲜之役爆发之后,明神宗紧急赐银朝鲜,朝鲜国王却用之赏赐臣工和奖励降倭,不做军饷、货币之用。在战争期间,明朝的白银以各种形式涌入朝鲜,宋应昌等明朝将领也鼓动并协助朝鲜开采端川等银矿,这就为朝鲜带来了源源不断的白银。随着白银重要性的不断展现,1594年,朝鲜宣祖应朝臣之请解除白银禁令,白银逐渐成为朝鲜的流通货币,也使得朝鲜最终融入东亚白银世界。由此可见,除了政治、文化、军事等领域,万历朝鲜之役对近世东亚经济世界与体系同样产生了不小的影响。文章尝试追溯朝鲜白银政策在此期间的变化与特点,无疑是我们重新认识这场战争的重要补充。

  作者介绍  

      孙卫国,南开大学历史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主要从事中国史学史、中朝关系史、中外史学比较研究。

  文章来源  

     《南开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24年第2期,第161-173页。

  摘要  

      1429年,在朝鲜多年陈请下,明廷免除朝鲜的金银岁贡,为了避嫌,朝鲜从此在国内禁用白银,而以楮布为主要流通货币。1592年,日本侵朝战争爆发,明廷迅速赐给朝鲜两万两白银,宣祖当即赐给身边人员,人人有份,在相当长的时间里,白银是朝鲜国王给朝臣的赏赐,并非军饷,亦非货币。在跟明、日交往时,常需用白银,战争期间更是必不可少。明大军开赴朝鲜,带来大量白银,对朝鲜产生巨大影响。为了确保朝鲜白银的来源,宋应昌等极力鼓动朝鲜开采银矿,发现了端川等多处银矿,1594年以后,每年都能开采一些白银,宣祖终于解除白银禁令,朝鲜各地渐渐接受白银为货币。尽管历经相当长的一段时间,朝鲜最终融入了东亚白银世界之中。

  关键词  

      万历朝鲜之役;宋应昌;白银货币;端川银矿;明代中朝关系史

      15世纪末16世纪初,随着美洲新大陆的发现、新航路的开辟,开启了人类历史上第一个全球化的航海时代。随之,美洲白银大量开采,1581年至1600年,全球白银产量累计462(百万盎司),年均13.5(百万盎司)。白银对于世界的影响非常巨大,对当时东亚的影响也不可估量。明中叶以后,中国大量使用白银,白银成为明王朝最重要的流通货币。但中国银矿稀少,来自海外尤其是美洲的白银,是最重要的来源。15世纪中叶日本发现了数个大型银矿,为丰臣秀吉对外侵略提供了充足的资金来源。作为东亚另一个重要国家的朝鲜王朝,却依然禁用白银。在万历朝鲜之役期间(1592—1598),明军带来大量白银,朝鲜开始有所变化。战争期间,白银禁令解除,渐渐变成朝鲜的流通货币,朝鲜慢慢融入以白银为流通的世界经济体系之中。学术界对于明朝货币白银化以及日本白银的影响,关注甚多,成果丰硕。万明指出,万历朝鲜之役的发生,正是全球化的开端。她以白银为中心,考察了万历援朝战争期间明朝的财政问题,重点探讨了明朝在战争期间所用白银的数目、有关事项以及相关人物等问题,颇具启发性。她特别提到:“战争之初,明朝原打算支付白银到朝鲜购买粮食以供应军队,但当时朝鲜商品货币经济未达到与中国相当的程度,并非用白银即可置办一切,因此只能运输实物粮草、马匹、军械供应军队。”提及了明军使用白银对于朝鲜的影响。因为她主要关注明朝内部的财政问题,对于朝鲜如何反应,做过怎样的应变,并非其重点讨论的问题。本文将沿着这样的思路,继续探讨此问题,一则对于近世东亚白银世界的形成,作一点补充;二则也试图从白银的角度反观万历朝鲜之役,或许不失为认知这场战争的一个新的视角。

 一、明神宗紧急赐银与朝鲜国王之赏赐 

      朝鲜半岛从高丽王朝开始使用金、银货币,成为明朝藩国后,明朝要求其每年岁贡白银七百两、黄金一百五十两。为了完成这个任务,朝鲜王朝多方筹措,依然非常困难。于是从朝鲜太祖李成桂开始,就经常派使臣前往明朝,请求免除这两项岁贡。历经五十多年的努力,终于在世宗十一年(宣德四年,1429)得到明廷批准,金、银岁贡被免除。朝鲜君臣举国欢腾,但其带来的后果也很严重。担心明朝起疑心,朝鲜王廷发布禁令:朝鲜国内不得再使用黄金、白银,朝天使赴北京,亦不得携带金、银。禁用白银为流通货币,对于原本并不发达的朝鲜货币经济是个极大打击。朝鲜初期货币主要以楮布为主,或者是物物交换,这种状况持续了一百六十多年。直到壬辰战争爆发,因为明朝军队的到来,带来了大量白银,对朝鲜的经济生活产生了巨大影响,白银又渐渐走入了朝鲜日常生活之中。

      万历年间明朝货币早已白银化了,白银也是明朝军费最主要的支付方式。“明代军事供费主要包括常例粮饷、临时战费和军事工程修筑费用三大块”。白银在明中后期军事财政中有着举足轻重的地位。万历二十年(1592)四月,丰臣秀吉发动侵朝战争,所向披靡,朝鲜三都沦陷,宣祖国王北狩。明廷一方面积极与朝鲜接洽,弄清战争起因;另一方面当即赐给朝鲜白银两万两,为其应急之需。《明神宗实录》曰:“命辽东抚镇发精兵二枝应援朝鲜。仍发银二万,解赴彼国犒军,赐国王大红纻丝二表里,慰劳之。”这是战争爆发以后,兵部奏请,明神宗赐给朝鲜的第一笔白银,在明朝看来这是相当紧急和必需的。《朝鲜宣祖实录》也载曰:


      礼部以为:“倭患剥肤,亟请援朝鲜,以树藩篱,发军饷以济危急。”天子以为:“朝鲜素效恭顺,为我属国。有寇岂宜坐视?令辽东即发精兵二枝应援。因发银二万两,解赴彼国犒军。大红纻丝二表里,慰劳国王,令其督率官兵,悉力截堵。如或势力不支,不妨请兵策应,刻期歼贼,作我藩篱。”


      万历二十年(1592)六月二十四日,参将郭梦征将两万两白银解送到了义州。宣祖国王早已逃到了这里,遂郊迎于西门外。交割白银时,郭梦征要当着国王的面,逐一清点数目,国王推说不用数。《朝鲜宣祖实录》对当时情形记载甚详:“于是相揖而就坐。乃出银鞘,因请数之。上曰:‘受皇赐,何敢数也?恐伤事体。’梦征曰:‘朝廷法度至严,不可不数。’强数之。”郭梦征相当认真,一丝一毫数清楚,一点都不敢马虎。这样一笔巨款,在明朝看起来对朝鲜应是雪中送炭的必需品,但宣祖国王的处理办法,却有点匪夷所思。《朝鲜宣祖实录》载:


      传曰:“银一锭几两,察而启之。随驾宰相及侍从,各一锭;其下朝官、宣传官、及内官、及禁军二人,各一锭赐给。军士及公私贱杂类一人,各五两赐给。其余分置于水上镇堡,译官及内人、陪行下人,亦为分给。”大臣启曰:“银两之颁给,至于臣等,至为未安。姑留置,以赏战士。南兵若成功,亦颁给可也。”答曰:“扈从之人,虽给之,亦有余矣。”


      明朝在财政相当困难之时,拨付两万两白银,在明朝看来,这是救急军饷,是为朝鲜强军之资,朝鲜国王却把这些银两作为礼物赏赐给每一个跟随他到义州来的人。有大臣提醒国王这样随意赏赐给身边人员,“至为未安”,应该留下来,“以赏战士”。国王却说即便给扈从之人,也还有剩余。他根本不把这批银两当回事,相当糊涂无知。如果明神宗知道朝鲜国王如斯使用这批银两,或许根本就不会赐给朝鲜。

      朝鲜国王这种做法,有几点原因:第一,因为朝鲜国内并不使用白银,白银不是一种流通货币,原来他也收到过明朝所赐白银,大多是作为赏赐之物,他也就赏赐给扈从之人,在兵荒马乱之时,使之更为忠心。第二,他对于白银与军饷的概念,似乎并不清楚,并不把白银与战备物资联系起来,即便有大臣提醒应该奖给立功的将士,他还是坚持己见,觉得应该先给身边人士。第三,对于未来战争的艰苦,没有准备,更没想到应该将这批白银留给未来购买军用物资,这样就随随便便地浪费了这宝贵的两万两白银。

      随后不久,备边司觉得这两万两白银,也应该给世子光海君及其陪臣:“东宫陪侍多官,自初至今,崎岖山路,终始追奉者,不过若干人。今在峡中,寒困可想。臣等在此,别无寸功,特蒙银两之赐,多备冬衣,偏受厚恩,极为未安。目今国用紧急,银两虽不暇遍给,东宫陪侍堂上以上十三员,各二十两,堂下三十员,各十两,题给似当。”国王批准,也一并赐给东宫及相关人员。

      当时朝鲜国王处于颠沛流离之中,各方面物资奇缺无比,明朝这两万两白银,确实是及时雨,本来可以做更有意义的用途,但国王收到后,当即就赏给了随行人员,以收买人心,而对于组织军队进行有效反击和抵抗,没有起到一点作用。或许在国王看起来,白银只是一种赏赐之物,跟明朝把白银视作军饷,完全不同。事实上,朝鲜国王把白银作为赏赐之物,并非鲜见。战争期间,常用白银作为赏赐,以鼓舞士气。

      首先,朝鲜效仿明朝的做法,对于立功将士,赏赐白银。明朝对于立功将士,赐银褒奖,朝鲜对此非常清楚。朝鲜常把将士所获日军首级上报明廷,明廷给予赏银。宣祖二十五年(1592)七月六日,朝鲜将在釜山斩获日军首级百余颗进献辽东,获明帝赐银。《朝鲜宣祖实录》曰:“赐本国将官银,人各二十两,以示朝廷优厚之意。”宣祖二十五年(1592)八月十四日,兵曹判书韩应寅汇报赴辽东经过也提及:“臣方欲通名之际,适沈游击赍我国献馘将士赏给银两以来,系是钦差将官,总兵出迎于十里程。”乃是沈惟敬送来赏银。十七日,沈惟敬到义州,国王亲迎于义州西门外,闲话完毕,沈惟敬请称白银重量,《朝鲜宣祖实录》载曰:


      彻(沏)茶后,游击请枰银两,上令译官止之曰:“大人亲赍,国王亲受,不须枰也。”游击曰:“虽然,枰之后,可受。”上曰:“事体未安。”游击曰:“然则礼罢,然后令辽东官员与尔国户部、工部,眼同枰之,可也。”


      尽管二人有番谦让,最终还是让辽东官员与朝鲜户部、工部一同称重,才予以交付。

      宣祖二十五年七月,朝鲜奴仆训伊、蒋良跟随明兵作战,皆立战功,“杨总兵参将大以为嘉给银三十两、叚子三疋,察院亦给银两,此已往所无之事也”。备边司请求免除其贱籍,得到批准。当时赏给他们银两,《宣祖实录》特别强调这是开了先例。因为原来朝鲜朝廷掌握的白银非常有限,战争开始后,因为有明朝所赐两万两白银,给朝鲜提供了一笔丰厚的赏银,他们就可以效仿明朝做法,给立功将士赏银。宣祖二十五年(1592)八月十一日,有三百多朝鲜将士有军功,首功者除授官职外,“其余二等以上,令都元帅量数赏银”,也得到国王批准。

      宣祖二十六年(1593)正月十一日,“赐河原君锃银五十两”。宣祖二十六年四月二十九日,国王特别下教政院:“国家将士,追贼南下,屯聚于咸安等处,气息奄奄。虽无所为之事,其情极为矜悯。况新改元帅,朝廷或遣官,或犒军。犒军既不可得,则或以空言慰抚,或赍去银两若干,令元帅颁给有功者,以示慰抚之方。”明确提出以白银犒军,以白银颁给有功者。

      丁酉再援之时,明与朝鲜联军打了胜仗,犒赏亦多发白银。宣祖三十年(1597)十月三十日,同知王㹫吉跟朝鲜国王说:“皇上不惜累万之费,又发二十万银子,以为犒赏之资,凡号令施措,专委于军门、经理,极其所当为而为之矣。”明游击陈寅亦曾跟国王说:“夫中原之用兵也,士斩一级,则赏以银六十两,且加爵命而宠褒之。未知朝鲜用何赏,褒何爵?”可见,明军奖赏相当可观。宣祖三十一年(1598)二月初二日,国王接见明监察军务御史陈效,陈效曰:“皇上于正月十三日,发银五万两,又于十五日,发五万两,以为小邦今日之需。其意盖必欲决局而后已也。”次日,国王接见李如梅,李如梅说:“皇上闻蔚山之捷,以银五万两,赏十三日之功;又以五万两,赏十四日之功;刘提督之来,又出五万两银子。皇上之尽心于边事如此,俺等岂不尽心糜粉以报之?”清楚地说明陈效所言之银,乃是为蔚山之战而发的赏银。在明朝影响下,朝鲜对有军功之将士,也颁发赏银。

      其次,给降倭以白银,以兹奖赏。战争期间,尤其是丁酉再乱之时,朝鲜军中有不少日本降卒,为了鼓动日本士卒投降,也以白银作为奖赏。宣祖二十七年(1597)九月,朝鲜国王制定降倭之奖赏标准,可升堂上官,给予银两,鼓励降倭建功立业。国王特别传谕政院曰:“予意预为下送嘉善堂上官教若干,或银两,如得结以死生,密遣贼中,或焚其仓库、军器,或潜杀贼酋,约以事成,则即授其官教、赏物。”以厚金鼓动降倭。要时罗是一名重要的降倭,他原本是日军一名官员,后投降朝鲜庆尚道右兵使金应瑞。金应瑞给朝鲜国王书状曰:“要时罗请受爵甚恳,臣措备衣冠,依例肃拜后,许授官敎。且与银子八十两,而措辞言之曰‘朝廷不知汝之长短大小,兹送银两,使我备给之,而未及措置,仍与银两’云,则喜色满眼,叩拜再三。”要时罗希望赐爵,金应瑞准备衣冠,并送银八十两,要时罗甚为高兴。朝鲜对待降倭:一则升官,授予官职;二则赐财,赐予银两。宣祖三十年八月十七日,国王特传令曰:


      前日降倭事,人莫不疑之,多有嚣嚣之说,予独明其不然,使之多数引出,而为群下所沮,终莫能行。到今降倭等,皆先登力战,多数斩贼,至于其身,被伤而不顾,是降倭独能效忠也。果如庙堂之说,内应乎?引贼乎?斩贼及力战降倭,皆升堂上,其次赏银事,急急磨炼施行。


      可见,国王信任降倭,对于英勇杀敌者,升为堂上官,同时,赐予赏银,予以鼓励。

      同时,厚待人才,多给银两。对于能干之人,国王予以重用,也给予厚待。宣祖二十九年(1596)十一月,国王曰:“必得用人材,然后庶可弘济。非但有军功者,虽斩馘不明,有力于国事之人,则其可授堂上加资,次给银两,以慰其心。”给予银两,以为奖赏。

      可见,尽管白银并非朝鲜的流通货币,但依然是重要的赏赐之物。战争之始,朝鲜收到明廷赐给的两万两白银,国王当即赏赐给身边人士。明廷对于立功将士,赐予赏银,朝鲜随之加以效仿,并同时以赏银鼓动倭兵投降,对于能干之士,多予赏银。

 二、朝鲜跟明、日交往时需用白银 

      尽管日常经济生活中,朝鲜甚少用白银,朝鲜王室中白银则是必备的,因为接待明朝使臣、前往明朝出使,都需用银。曾经因为朝鲜王室所储白银不足,恰好有明使前来,“壬寅、丙午两度天使来,朝廷患银子不足,纳银赏职。金玉之章寔繁,名器之贱,益甚于前日。盖初以年六十以上者,纳银有差,给资以偿之。”要各官员与富裕之家纳银,王廷赐予其官职,以应紧急之需。朝鲜与明、日交往时,多方面需用银。

      其一,用白银从明朝购物。在朝鲜与明朝朝贡贸易中,无论是赴京的使行贸易,还是边境上的中江贸易,都要用白银。宣祖二十七年六月十六日,户曹参判成泳进言:“姜绅来言,外方三年兵火,不治农事,虽旧时富民,将无以自存。且富民,以多结卜之故,不堪徭役之烦矣。近欲以银子四百两,送于辽东中江贸谷,而但甚少,加得户曹银两,并送如何?”因为粮食严重短缺,百姓处于饥饿状态,户曹想用银子去辽东中江买谷,救民于水火之中。可见,朝鲜户部也备有白银。

      朝鲜派朝天使进京,他们公办之外,往往进行私下贸易,甚至向中国人借贷银两。即便在壬辰战争期间,也依然发生过类似的事情。宣祖二十八年(1594)五月,司谏院上启国王,以求解决曰:


      近来奉使上国之臣,不自谨慎,害义辱国者比比,岂不寒心?京畿监司柳根,癸巳年以谢恩副使赴京,与上使郑澈,贷用唐人银两甚多;上年许顼之行,唐人执鞚,唱说不偿之意,其害义辱国,孰加于此乎?请命先罢后推,以惩奉使无状之罪。


      司谏院向国王陈述朝鲜使臣种种不堪行为,皆请予以惩处。第一条就是癸巳(1593)年,柳根与郑澈作为谢恩使赴京,竟然向明朝人借贷银两,数量很大,请求惩处。尽管只是提到一件这样的事例,在当时朝鲜朝天使向明人借贷估计很普遍,国王下令“柳根等罢推”,赞同司谏院的处理意见。

      战争期间,因为各种物资紧张,明朝尽可能希望利用中江贸易,给朝鲜提供所需物资。宁国胤带来孙矿咨文,其中提到朝鲜所需物资曰:


      朝鲜所请硝黄、筋角,原系军中制药、造弓之用,委不可缺。札行太仆寺,动支马价银贰千两,咨送礼部,给付差来陪臣于该馆,开市之日,自行贸易。仍严禁该馆馆夫及各铺商,平价交易,毋得高抬勒指,通同作弊,故将滥恶无用之物,希图趁利。如有此等情弊,査出依律究罪。买完回日,照例给与车辆,沿途递送。


      因为硝黄、筋角,皆系战备之物,一方面明朝拨给朝鲜马价银贰仟两,另一方面指令他们在中江开市时购买,且戒令商人必须平价交易,不得哄抬物价。宁国胤是杨镐部将,凡事皆让他来联络,引得国王好奇问大臣他的来历,答曰:“辽东北城人,而其家产富饶人云矣。”注宣祖三十年八月六日,礼曹参判权悏回自京师,带回咨文。朝鲜国王当即上表感谢曰:“钦蒙圣上轸念,小邦与贼对垒,兵器欠缺,特赐太仆银两,许买熖硝、硫黄、弓面、牛筋等各样材料,以资战用。臣与一国臣民不胜感激,谨奉表称谢者。”注在此战乱艰难时期,明朝不仅派大军前来救援,而且拨给银两,让朝鲜在中江互市中,去购买战备物资,以壮大其实力。全方位支持朝鲜,令朝鲜国王十分感激。

      其二,朝鲜王廷接待明朝使臣与出使日本,需用白银。朝鲜工曹、户曹、备边司等机构皆有白银储备,以备一时之需。宣祖二十六年十二月,朝鲜君臣讨论派人去明朝,向明廷汇报有关情况,但又担心受到阻碍,李德馨遂说:“古有出万金,为间牒者。若多赍银两,给赂一路,庶可得达。”忠谦曰:“或蜡书,或呈文则可,作商贾人状,则中原法严,恐终为宋、李所陷,有难处事矣。”多带银两,以便行贿,成为朝鲜君臣议论的办法。他们深知明朝官场,以银行贿,大行其道,成为朝鲜朝天使打听明廷内部消息、办理机密事情的法宝。

      与此同时,白银也是出使日本之通信使的必需品,朝鲜深知跟日本人打交道,须备白银,战争期间更是如此。宣祖二十六年闰十一月,朝鲜接伴使金瓒用银两行贿,方抄得小西行长书札,得知日本封贡之条款,即所谓“七事”:“平行长七事付书札,即欲誊书上送,而藏在总兵房内,势难得见。不得已令译官李希仁潜给银两于掾房次知之人,今始誊书,监封上送,而所谓七事,则割地、和亲、封王、准贡、降印、蟒龙衣、冲天冠云。”尽管朝鲜国内并不用白银,也很少出产白银,但因为明朝和日本都用白银,明朝军饷与赏赐都是用白银,所以白银成为朝鲜官场上常备之物,也是朝鲜王廷必备的东西。

      封贡和谈之时,明朝派杨方亨与沈惟敬册封使臣,前往日本,日本强烈要求朝鲜派使臣随行,于是朝鲜只得派司赡寺正黄慎前往,备边司特别向国王提出“随身盘缠银两,依李时发例,并与通事量宜题给,其朔料,亦依其例而给之”,必须带足银两,以作盘缠。朝鲜通信使到日本以后,日本也常常送给他们白银。即如有通信使记录曰:“盖其银皆以大坂藏入之银出赠云。关白所送三使处,丁银各百枚,绵子各三百把。堂上译官二人,丁银各二百枚,读祝官丁银三十枚。上通事三人,各五十枚。正官中五百枚,中官中五百枚,下官中五百枚。若君所送三使臣处,丁银各二百枚,绵子各一百把。堂上二人各一百枚。上通事三人,各二十枚。正官中二百枚,中下官并三百枚。一枚重四两三钱,绵子一把重十两云。”给予朝鲜通信使相关人员以数量不菲的白银。

      其三,特殊情况,朝鲜亦用银。小西行长寻求和谈,国王与大臣商议,让朝鲜和谈大臣(庆尚道右兵使金应瑞)多带银两,给小西行长部下行贿,借机行间,其曰:


      上曰:“古时两阵相对,使行其间。令金应瑞送檄行长处,责以信义相交,今反背之。且汝虽更肆,我国乃天朝地方云云,以试其意可也。”睟以为:“银两多授金应瑞,行间可也。”上曰:“以观其辞可也。”磼曰:“所率女人,皆我国人云。行长竭望封事,若再举则闷望云。银子行间,因女人为之可也。”上曰:“我国人,拙甚难行也,或移书,责以负约,以观其情可也。”


      战事再起,但双方依然谋求和谈。国王以为,让金应瑞送檄文给小西行长,责其背弃信义。而大臣金睟主张金应瑞多带银两,因为小西行长身边有很多朝鲜女人,可以向这些朝鲜女人行贿,从她们那儿打听情况,并让她们为朝鲜服务,探听倭军情况,所谓以银行间也。次日,商议以备边司所储二百两银子备用。

      可见,因为明朝、日本皆用白银,朝鲜身处其中,经常要跟明、日打交道,不管是进行贸易,还是日常的接待与交往,朝鲜皆需预备白银。跟明朝的官方朝贡贸易、中江贸易,皆需使用白银。而在战争期间,为了获取情报,朝鲜多方使用白银,获取相关信息,白银在朝鲜的国际交往之中,也变得越来越重要。

 三、壬辰战争以来明军协助朝鲜采银 

      壬辰战争期间,随着明军携带大量白银前来,且以军功给朝鲜很多赏银,又几次直接给朝鲜王廷拨付白银,朝鲜开始解禁白银。尽管还不是主要的流通货币,但在很多场合都用白银,诚如前面提到过,军功赏赐、与明日各方交往、以银行间等,同时,朝鲜在明军将领的帮助下,开始重新学习采银、炼银之法,且日见成效。

      宣祖二十六年(1593)二月二十日,李德馨接见明将陈信,闻其言:“尔国有富国强兵之术。来此见之,山无无银之山,采而炼之,足致丰富。”宣祖二十六年三月五日,宣祖跟大臣商议金银取炼之法曰:“我国本无金耶?”洪进曰:“取炼之法,在前朝或为之,今则无传焉,其役甚苦云。”上曰:“传采(银)[金]之法于外国者有禁,故或奏文为之。”仍传曰:“银亦然矣。今方对敌,焰硝之法,请学可也。”大敌当前,明大军前来朝鲜,诸多明朝将领鼓动之下,朝鲜国王也动了取炼金银的想法,一方面要恢复原来炼金炼银之法,另一方面又要禁止外传,还要学习外国煮硝之法,因为火器的需要,必须学会制造火药。

      因为朝鲜缺乏白银,当时有很多明朝将领都希望开采朝鲜的白银。战争初期,宋应昌即有此意。当时宽甸府副总兵佟养正“军前机务,兵马刍粮等事,无不管辖”,有鉴于朝鲜贫穷,他想了很多办法,“既请皇朝,许行开市于本国境内,务通物货;又令唐匠,教习采银于本国界上,概皆为本国通变济之周急良图也”。一则开市,尽可能提供可以购买粮食的机会;二则派工匠前往朝鲜,勘察银矿,以便开采,以充军饷。在明经略宋应昌主持下,朝鲜开始开采白银,宋应昌找来一些明朝工匠,传授采银之法。宣祖二十六年三月八日,备边司上启曰:


      伏见礼曹判书尹根寿等,与宋经略对话之言,可见经略为我国规画备尽。其中所云:“军情未得厚赏,则必至懈怠,何能制敌?朝廷为尔国,费用既多,何能更请?今日之事,在于吹炼银铜,以为粮赏之资。”此言尤是。今日之急务,佟养正已带银匠出来云,令义州之人,传习其术,使之吹炼于本道及黄海道各官产银之处,以继国用。


      宋应昌作为明军经略,他负责筹备粮饷,白银是重要的军饷,而朝鲜没有白银,但朝鲜有银矿,朝鲜并不知道如何开采,甚至都不知道如何鉴定,于是他跟朝鲜大臣尹根寿商谈,并派遣佟养正带领银匠前来义州,“传习其术”,将采银、炼银技术,传给朝鲜人,使之能够有效地开采朝鲜白银。宣祖二十六年四月三日,领议政崔兴源向国王汇报其拜见经略宋应昌的情况,宋应昌跟他谈了很多问题,其中提到:“兴师进止,自有道理,但看我停当。且倭奴虽退釜山,王京、开城、平壤,亦当量留将兵以防守之,待尔国自振,然后撤回。我虑及于此,访得矿夫数十人,交付国王,任其产出处,广取金、银,以为得军心之资。”实际上,宋应昌派工匠,前来朝鲜开矿采银,正是他开采了端川等处银矿,也从此重开朝鲜采银的历史。

      宣祖二十六年七月十六日,朝鲜国王与众大臣议事,持平柳梦寅特别谈到采银说:“采银,极是好事,而天朝采银之人,率通事贻弊民间,监采之官,皆是卑微,尤致骚扰。监采官、译官治罪,使不作弊。”国王听了此言,并未表示认可,反而说:“今日之事,如人病重,气在咽喉,不遑他事,先治急病可也。”其意采银是大事,获得白银是最重要的事情,至于其他弊端,也只能暂时忍受了。在宋应昌等带动下,朝鲜开采咸镜道之端川银矿,这是朝鲜一个重要白银产地。备边司曾上奏曰:“方今国用荡尽,用银一事,最为急切。端川所产,素称品好,今当弛禁,许令采取,收其当税之物,亦为官采,广其上纳之数,以为国用。”备边司主动提出来,应该开放端川银矿,由官方主导开采,以供朝鲜国用。这似乎是朝鲜对采银矿,由被动到主动的一种表现,以后朝鲜就四处开采银矿,成为一项重要的任务。

      朝鲜君臣经常议论采银之事,宣祖二十七年(1594)二月四日,《朝鲜宣祖实录》记录一段君臣讨论采银的对话,其曰:


      沈忠谦曰:“今之所可行者,采银也。”上曰:“唐之富商陈臣曰:‘尔国所过,皆是银山,若采用,国可富’云。”尹根寿曰:“天朝人尝言:‘尔国不采银,不用钱,不畜鸡豚,何以通货,何以食肉?”柳成龙曰:“世宗朝,尝用钱,故有朝鲜通宝钱矣,时有上疏止之。今则采银,可与中原通财。”沈忠谦曰:“韩浚谦以为:‘原州、酒泉产银。’”金应南曰:“义州、金刚山有银。”上曰:“予尝令唐人见之,铅也,非银也。然铅铁,亦可用于铳筒。”


      从中可见几点:第一,明朝人鼓动朝鲜人采银,而且认为朝鲜遍地皆有银,但国王似乎兴趣不大;第二,当时朝鲜国内状况,既不用钱,亦不用银,处于一种物物交换的状态,商品经济十分落后;第三,当时朝鲜人对于铅和银还分不大清楚,把铅看成是银,朝鲜国王让明人检查过。可见,当时虽然传闻各地有许多银矿,但具体落实的很少,只是一种传闻。相对而言,明人对于在朝鲜采银,比朝鲜人更有兴趣。

      因为白银的重要性,朝鲜君臣皆关注到本国银矿的情况。领议政柳成龙曾言:“我国青山、报恩之间大山皆银。顷日都监人,于李德馨所见处铸之,乃好银也。若能采炼,则可于山东、中江和卖,以为军粮矣。”朝鲜君臣谈到白银,往往跟军粮联系一起,明朝赐银作军需,朝鲜采银,以供军需。既不是为了本国流通,也不是为了本国财力,而是为了军需。这是朝鲜采银最大的动力,也是朝鲜君臣讨论采银的基本出发点。

      宣祖二十七年(1594)五月二十五日,备边司启曰:“臣等闻端川等处,产银无穷,而方采之矿,挖掘已深,不知几丈,以此功巨而得尠云。欲大集民力,以开新矿,则本邑之民,积困于采银,怨咨徒兴,而取银不多。且端川,则近甚疲弊;而吉州,则上年稍稔,颇得苏完云。两邑贡物,除尤甚紧要者外,其余令该司斟酌,一切蠲减,使之专力于采银。而令本邑郡守,为差使员,与曾差采银官金继先,一同监采,从优采得,以济国用,宜当。且本邑之人,有愿纳银子,欲为免役、免贱者,呈诉本司。纳五十两者,纳七十两者免贱,定为事目事,何如?”为了使端川、吉州等采银地区的百姓,更加专注于采银,提出让他们交纳一些银两,以免除其它徭役,得到批准。可见,当时两地开采的白银已有相当规模。

      宣祖二十七年十月,端川采银官金继先采得一些银两,备边司请求国王赐他官职:“端川采银官金继先所采银五百余两、铅六百斤、铅丸二万一百余个,不无其劳。请令该曹除职何如?”得银五百两,并有一些铅和铅丸,对于当时的朝鲜来说真是意外之财,于军需也不无小补。宣祖二十八年(1595)六月,咸镜观察使洪汝谆向国王汇报端川采银情况:“端川采银,其路甚广,今则欲罢不能,国家将蒙大利矣。”可见,在这种情况下,朝鲜对于采银之重视,终于改变了朝鲜无银的状况,经过几年开采,端川银矿得以开采,朝鲜终于得到丰厚回报。

      端川乃位于今朝鲜咸镜南道端川市,当今也是朝鲜重要的矿产基地,有着丰富的钴、镁、铁矿石等;吉州,乃位于当今朝鲜咸镜北道吉州郡,都是在朝鲜北部。封贡和谈之后,日军主要在朝鲜半岛南部活动,北部比较安宁,距离明朝也近,朝鲜王廷专门设立采银官,以监督两邑开采之事。备边司上启主要是考虑到这两个地方,既要采银,又要准备贡物,穷于应付,故而提出让两邑专注于采银,其他贡物一律减免。这样既可以提高产银数量,也有利于地方恢复民力。当时战事暂停,尤其是朝鲜北部更为安全些,所以朝鲜王廷也专注于采银,这是朝鲜王廷因应国内政事变化的一种办法,也说明他们已充分认识到白银的重要性。

      宣祖二十八年(1595)九月,孙矿开府义州,派胡游击前往与朝鲜接洽,并给胡游击书札,提出六条密录:“一、与朝鲜议兵饷;一、査银矿果有几处;一、察其地方险要;一、体访朝鲜文武何人可倚仗;一、默访民情;一、兵备道何地驻扎为便。”其中特别有一条调查有几处银矿想开采,以充军饷。宣祖二十八年十月七日,在端川采得五百两白银,备边司向国王建议:“今闻咸镜道所采银子五百两,来纳于工曹。三百两为先除出,送于义州,中江换贸军粮,或散贸于本道有实人处,分置于安州等处为当。”用三百两去辽东中江购买军粮,这对于朝鲜来说不无小补。

      宣祖二十九年(1596)十二月五日,国王曾经向政院传谕曰:“端川银子,连续上送,而未闻上送铅铁。闻有银则有铅云。何不取纳其铅,以为战用之丸乎?”国王这一问,说明两个问题:第一,端川采银,越来越好;量越来越大,成为朝鲜重要而稳定的白银来源;第二,采银之时,亦可采铅,铅乃作铁丸之用,可是却未见端川同时进铅,故而国王希望训练都监回启。三天之后,训练都监回复曰:“铅丸,在今最急。端川铅铁,素有取来之意,而一路荡残,输致无力,如兵曹所贸铅丸十万个,运到安边,至今不得输至京城,常以此为闷矣。今方贼变孔棘之时,不可不别为区处。税银吹炼时,铅铁为先收合,陆续上送事,移文于本郡,且于新监司下归时,此意言送何如?”原来并非没有铅丸,而是难以运到京城。可见,朝鲜炼银之前,先炼铅丸,二者并举。

      宣祖三十一年(1598)二月十日,户曹判书金睟启曰:“我国产银之处,处处皆然,而在前采取有禁,若闻采银之令,则民视之如毒药,百般讳秘,使无穷之利,归于无用,岂非可惜?以端川一处观之,一年所纳之数,至于五千两,其有补于国用,不亦博乎?然唐人往来之处,则不可轻易开矿,以贻齐民之害。咸镜道则别无唐人往来之患,而咸兴、定平、永兴、甲山四处,银穴甚多,厥品亦好。可于此邑,依端川之例,除杂役,采银铁上纳,则一年所得,亦可至数万两。此意各别行移于其道观察使,使之料理施行何如?”在宋应昌等明将推动下,在明朝工匠的指导下,朝鲜终于开采了多处银矿,有源源不断的白银产出,但又处处提防明人,亦可知其狭隘。

      可见,自从明军来到朝鲜,以经略宋应昌为首的明朝将领,就鼓动朝鲜开采银矿,颇有收获。战争后期,朝鲜境内已四处采银,最大的端川银矿,一年可采银五千两,加上其他各地银矿,朝鲜每年所产白银,已相当可观,为朝鲜使用白银为货币,提供了源源不断的白银,而这正是战争期间明军将士留给朝鲜的一个重要遗产。

 四、朝鲜白银之解禁与最初之情形 

      事实上,随着战争的进行,明军带来大量白银,朝鲜认识到白银的重要性,在明朝将领支持和指导下,朝鲜开始开采白银,很快就有收获,朝臣因之提出应该解除白银禁令。宣祖二十七年(1594)三月三十日,户曹启曰:


      兵曹判书李德馨筵中所启,我国本不用银为货,故虽许采银,而不能通行,请于收赎纳官时,用银事,令该曹议启矣。军兴之后,国内荡竭,通行银货,以资衣食,实是今日之急务。而金作赎刑,自古已然,则收赎之时,依愿许纳,未为不可。但不须只用于赎刑,臣等之意,依纳粟除官之例,通融并用,亦为无妨,至于无面征纳之际,皆许勿禁,一样用银,似为便当。


      要求通行白银,解除白银禁令,这是一件大事。国王当即令诸臣讨论,诸臣一致认同此议,宣祖国王顺应民意,予以批准,这样朝鲜就解除了不用白银的禁令。这项禁令持续了一百多年,竟然在壬辰战争期间,就这样轻易解除了。从中可见,朝鲜当时尽管不用白银,但是战事开始之后,白银变得非常重要了,以致“通行银货,以资衣食”,其原因与明朝以白银作军饷,密不可分。同时,还使用金与粟,只是用途稍别,“金作赎刑”,乃是减免刑罚之时用金;“纳粟除官”,则是捐粟即可授予官职。这都是朝鲜王朝当时筹集钱粮的办法。而在战争期间,白银的地位越来越重要了,解除禁令,水到渠成。

      禁令虽解除,但要大量使用白银,仍需要时间。当时如果只带白银,不带粮食来朝鲜,在朝鲜用白银难以买到所需要的粮食,即便是在已解禁的丁酉再乱时期,因为朝鲜并没有这么大的供应量。因为粮食难运,白银易拿,丁酉再乱之时,明军还是先多带白银。宣祖三十年(1597)十月戊辰,当时明军主管粮饷的同知陈登前往朝鲜,国王亲到其住处,商谈粮饷之事。其言:


      今见经理,则以粮草一事,极为忧虑。公州、罗州、公山城,已为失之,是亦可闷也。天朝非无谷未运,重不能输,故银二十万两及青布、花绒等物,多数出来。已将银子一千余两、青布一千余疋,交付平安监司,一同押领官,试令贸谷,而王京以南,极难措办,须以布货、银子,多般贸得,随市直,贱价而贸之,则岂可难为?通州税入军粮,一岁三百万余石,此亦没数输来,而中朝船只不多,未能趁期搬移,故于辽东地方,买骡二千、牛马一万,时方运过,而已到义州者,亦多矣。经理已为当以平安之粟,运到黄海,黄海之粟,运到京城,而又将京城所储,输用于忠清,则庶乎其可也,而贵国人力已竭,兹用闷虑。闻贵国军兵,可至三万云。今则寇贼少却,防戍似闲,可使散归,或收军粮,或运米豆,岂曰小补之哉?大事在头,每为空谈,何益于事?必须着实举行,然后事可得成,更须十分极力措置。若过冬春来,日暖冰解,则虽有粟几万,计没奈何?


      这段史料说明几点:第一,因为军粮运输困难,明军先带银两二十万以及青布、花绒前来,这些运送相对容易。第二,用这些银两及物资,交令平安监司押运,并以此购买粮食,然后运来。第三,明军钱粮筹集似乎不成问题,最大的问题是如何运到朝鲜前线去。明军在辽东可以运送,但到朝鲜者需要朝鲜自己运送,朝鲜往往难以承担,无法胜任。所以陈登以为,当此战闲之时,朝鲜军队可以协助搬运。第四,相比之下,朝鲜北部购买粮食,还可能完成,南部则情况十分糟糕,有银两也几乎无法完成购买。可见,在朝鲜民间,也并非完全不能使用白银,局部地区可用,一定范围内,白银可以流通。第五,从这条史料也看出,当时即便朝鲜有粮,也并非由他们筹集,而是以明朝给银来购买。这一点充分说明问题,明军饷、粮草完全自己筹集,朝鲜难以提供。闻知此事,户曹当即上启曰:


      陈同知接见时,同知所言天朝发银子、青布、花绒等,换贸军粮等事商量,则青布、花绒,乃是御寒之资,若从市直,平反交易,民必不厌,随处可换,至于银子,则我国之人,不惯使唤,且天朝折价太高,人情不肯。平壤以西则以其有义州江上买卖之事,平安道则亦可行矣。京仓米先运前面,而黄海、平安道军粮,次次输转补用及各处军士抄发等事,前日备边司启辞及臣金睟启辞,水陆并运,今方举行。更令各道观察使等官,十分催督,急时搬运何如?


      这段史料十分重要,给我们呈现了白银在朝鲜何处有用,何处完全不能用。“平壤以西则以其有义州江上买卖之事,平安道则亦可行矣。”说明朝鲜用银,因为明朝中江贸易,乃是依靠明朝,才能使用。也说明在朝鲜国内几乎不能用,他们彼此之间贸易,并不用银。故而相对于白银,青布、花绒,因为冬日来临,御寒需要,反而更容易被朝鲜人接受。正因此,明军带来白银,其实对朝鲜人来说也是一种负担。不过,作为朝鲜王室与王廷,因为经常要跟明皇室以及日本、女真打交道,白银对他们还是有用的。白银在朝鲜的使用,当时有以下几个群体:

      第一,朝鲜王室与官府,因为跟明朝贸易和接待明使,必须使用白银,所以会有一定量的储存和需要;第二,朝鲜官府对于立功之人的奖赏,也多用白银;第三,朝鲜北部地区,能够参与中江贸易的人,因为跟明朝人做生意,也需要白银;第四,从事海外贸易的朝鲜商人,也需要白银。至于朝鲜一般民众,在他们日常生活中则不需要白银,最多也就是个别富裕人家,以白银作首饰而已。这是当时朝鲜使用白银的基本群体。

      运送白银和青布来朝鲜,并非鲜见。宣祖三十年十二月三十日,明董郎中对国王说:“青蓝布下送忠清、全罗等处换谷事,昨已分付于户曹判书,须急运送贸谷何如?且本部题请银子一万两,换青布于林青,解冰之后,即当水运出来。当于何处,贸谷为便?”可见,青布运来好办,白银运来,然则何处购粮呢?国王并没回答这个问题,因为他也不知道朝鲜何处能够购粮。

      这件事似乎未完,不久司谏南以信、大司谏许筬来启,特别指出:“天朝发银运粮,所以济我国之乏饷,而今闻上国搬运粮豆之人,不输本色,只持价银,来贸于我国地方以纳云,凡在所闻,极为骇愕。义州地方官非不闻知,而不为痛禁,致有如此之事,尤为无谓。”很显然,他们认为只拿银来朝鲜,无济于事,因为朝鲜亦无粮可买。

      宣祖三十一年二月,户曹向国王汇报董郎中以一万五千两白银换布贸粮之事,曰:


      董郞中分付银子一万五千两,所换青蓝布贸谷之事,事虽不易,亦不可不为举行。万有[五]千两所换之布,当至五万余匹,似非一二道力所可尽贸。平安、黄海、庆尚、忠清四道,已将银子、布物等分送,方贸米豆,势不可加数下送。若于咸镜道一万五千匹,全罗、江原两道各一万匹,京畿五千匹,大概分定,观所贸多少,参酌改磨炼。如有余数之布,亦依郞中所言,或以天兵处分给料米之价,亦为一策。咸镜地道虽僻远,自安边等处,船运岭南,又有通路之势。若以咸兴以南仓谷,为先充数以运,而青布等物,送于六镇贸谷,次次海运,以充南道仓谷。江原岭东,多有富家,贸米似便,亦可船运岭南。伊川、安峡、平康等处、连年农事丰稔,旧谷尚存,贸豆亦便,此亦从澄波渡船运,则京江、湖南,随意可运。全罗道则米谷虽有,布物似贵,亦可换米;京畿亦有储谷,地方从市直许贸,人必不厌。姑以此磨炼,而徐观布子多少,更为分定,亦似无妨。前日因经理分付,送银子千两于岭南,四百九十九两,则安东士民,已为纳米,故其数已报陈同知,使之转呈经理衙门矣。


      乃汇报以一万五千两白银换布贸粮事,几乎是发动了朝鲜北部四道,分布各道,各有任务,购买粮食,从其所汇报的情况来看,对于各道来说,相当勉强,几乎是作为硬性的任务,必须完成。因此,即便朝鲜白银解禁了,白银真正流通还需要一段时间,才能真正起作用。同时,朝鲜本身就国力弱小,供应有限。加上处于战乱期间,各种物资都奇缺无比,即便带来充足的白银,也无法购得所需的物资。可见,白银解禁之后,战争期间,尽管可以作为货币流通,但是鉴于朝鲜民间白银稀少,大量使用还几不可能,当时是白银、青布、粮食等多种东西混用,且在不同地域,相关的情况亦多不相同。

      进入18、19世纪以后,白银在朝鲜的发展情况,几乎跟中国明清无异。成海应论之曰:“东方故多银矿,丽末被中国需索,民不堪命。我朝初年,敷奏免贡,遂禁采银。象译赴燕,如有私赍,罪至诛。壬辰之乱,中国之颁赐我国与夫军粮军赏并用银,以此银货大遍。市井买卖之徒,不畜他货,惟用银为高下,度支经费,上国奏请,尤为浩穰,银乃翔贵。闾阎间废举子母者,仍以牟大利,官爵除拜,刑狱宥免,俱以是为绍介。”此言简明介绍了从高丽到朝鲜白银的变化,尤其肯定壬辰战争以后,朝鲜社会中白银的变化,乃是社会财富的象征,成为朝鲜社会官员、商人、百姓追逐的对象。

      综上所述,世宗年间,明廷免除朝鲜的金银岁贡,从而使得朝鲜王廷在国内禁用金、银,更不能作为货币流通,而是以楮币为主要流通货币,甚至停留在物物交换的状态,但朝鲜王廷总是持有一定数量的白银,以用于跟明廷和日本官方交往所需。壬辰战争期间,随着明军大批涌入朝鲜,携来了大量白银,对朝鲜产生了巨大冲击。一方面朝鲜王廷将明廷所赐白银作为礼物赏赐给身边人士,也作为朝鲜将士立功的奖赏;以白银作为诱惑,鼓动倭降;随着跟明、日交往愈加频繁,白银的重要性也日益显现。另一方面,明军将领宋应昌等人积极鼓动在朝鲜开采银矿,并付诸实施,发现了端川等多处银矿,每年为朝鲜带来源源不断的白银,这样在朝臣的要求下,朝鲜从宣祖二十七年(1594)三月开始,就逐渐解除白银禁令,白银慢慢成为朝鲜的流通货币,在各道渐渐流通开来,尽管相当曲折,经过一段时间的适应与发展,最终成为白银世界中的重要一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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信息采集:王子杰

文字编辑:石曜瑄

媒体编辑:蔡雪菲

本篇文章来源于微信公众号: 学忍堂史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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