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邦炜、李华瑞、包伟民、楼劲等:“唐宋变革论”的再思考
澎湃新闻记者 林夏
2016-11-01 10:27 来源:澎湃新闻
这场对话首先由张邦炜发言。已经退休的张教授很谦虚地说,自己这些年是休息得多,学习得少,然而,他却对最近的学术动向颇有关注,从访谈文章《陆扬谈唐宋变革论》与书评文章《宋代发生了一场城市革命吗?》谈起,表达了他对唐宋变革论的看法,各位学者即以此为主题展开对话。澎湃新闻记者整理部分发言内容,以飨读者。
唐宋变革论是如何提出的?
张邦炜教授认为唐宋变革论很难简单地以是对是错来判断。当下存在对唐宋变革论的许多误解,最大的误解就是,每提及唐宋变革论,言必称内藤湖南。“访谈的访问者和书评者就有这样的想法。比如,书评者说,内藤湖南被宋史研究界奉为圭臬。事实上,仅就日本学者而言,就有两派观点。斯波义信曾在北大演讲时说,我很不赞成内藤的说法。”那么,为什么出现“每提及唐宋变革论,言必称内藤湖南”的现象?张邦炜说,或许与知识的接受过程有关。一些80年代以后进入研究领域的学人,比较早接触到内藤湖南的研究,可能会有先入为主的印象。而作为五六十年代开始研究历史的学人,他自陈高中时代就知道唐宋变革论,但这一认识来自国内的历史教材,与日本学者的研究并无关系。他认为,关于唐宋之际的变革,这一历史认识的首创者不是日本学者,而是南宋的郑樵。即使从上世纪前半期,近代学科体系建立以来算起,主张唐宋变革的学者也有夏曾佑、吕思勉、钱穆等人。其中,夏曾佑与内藤湖南是同时代的学人,“他们之间谁影响了谁不好说”。另外,内藤的学说传入中国之后支持者不多,而且国内曾一度对其持批判态度。所以,说中国学界将其奉为圭臬这样的话,并不准确。
李华瑞教授曾主编《唐宋变革论的由来与发展》(天津古籍出版社,2010年),他说,关于唐宋之际的变化,中国学者的确很早就认识到了,但是,真正以历史分期的角度,从概念上提出“唐宋变革论”的是日本学者。这一理论传到中国后,特别是国内宋史学界真正关注到它之后,“很快在两三年之内,讲到宋代好像非唐宋变革论不讲”。在李华瑞主编的这本书中,各位学者对唐宋变革论所持的态度也不尽相同。“一类是严格按照日本学界的分期论,一类是包教授这样主张转型说的,一类是坚决反对唐宋变革论的。”
其实,唐宋变革论的提出有其独特的政治、文化背景。虞云国教授说,唐宋变革是内藤湖南中国史理论的重要部分,并指出了这一理论的两个支撑点。“中华民族或中国文化的发展需要外力的刺激。这是第一个支撑点。比如,从东汉后期开始,北方民族不断进来,这刺激了王莽开始的即将垂死、丧失动力的中国文化的机制。第二个就是文化中心转移说,即中国文化的中心不断转移,从东向西,从南向北。这背后的潜台词就是,进入到所谓的唐宋变革时代,中国进入了一个将死期,勉勉强强到了明清以后,再也没有活力了,需要外力刺激。这个外力既包括列强的入侵,也包括日本对中国的刺激,而日本应该承担这个伟大的使命。这就是内藤湖南、宫崎市定学说背后最本质的东西。”虞云国接着说,“每个学说的提出,其背后都存在本民族、本时代的局限。内藤湖南的局限,在1945年以后日本学界也有深刻的反省。我在日本做访问学者的时候,我的日本导师就指出过这些问题。内藤湖南的学说是在为‘东亚共荣圈’提供史学理论支撑,但是我们可以把政治的这部分从唐宋变革论中剥离出来,而吸取其中的合理因素,进行思考。”
内藤湖南曾说,日本近代以来对东亚包括在中国的侵略,是整个东洋发展必然的结果。而直到今天,还有一些日本学者非常坚持和支持“东亚共荣圈”的理论。为什么会这样?楼劲教授认为,历史是不太可能完全科学的,其中一定存在感性的因素,存在时代的局限。他说:“中国人对待历史太理性,就像外科医生对待尸体一样。我们在长期的厚今薄古的过程中形成了对于前人的优越感,但其实,历史走到今天的格局,中间没有多少鸿沟,我们是非常深地活在过去中。”对于历史研究的体会,楼劲说,“科林伍德在《历史的观念》中指出,实证史学留给近代历史编撰学的消极遗产,就是空前地掌握小型问题和空前地无力处理大型问题”,“我希望同学们无论做什么具体问题,都要去考虑背后支撑这个问题的中层构想是什么,背后决定这个中层构想的基本事实是什么,建构这些基本事实的基本预设又是什么”。
在此之前,包伟民教授也在某个会议场合提到,“唐宋转型”在中日学者的研究语境中并不相同,而这一点是学者特别需要注意的。
活动现场
唐宋之际是否存在“变革”?
在讨论唐宋变革论这一主题时,包伟民教授更喜欢用的表达是“唐宋转型”。关于这一点,他在对话中也有解释。唐宋变革这一理论来自日本,而日语中又有汉字,但是日语语境中的汉字与中文语境中表达的意思还是有差别的。在伊懋可(Mark Elvin)的《中国历史的形态》(The Pattern of the Chinese Past)之前,英文文献中谈及唐宋“变革”用的词汇是“转型”(transition),而不是“革命”(revolution),伊懋可的这本著作之后,才开始有人用“革命”(revolution)这一词汇说唐宋变革,但即使如此,用这个表达的学者还是比较少的。包伟民认为,“转型”一词更贴合日语表达的原意。
包伟民的《宋代城市史研究》正是张邦炜发言伊始提到的那篇书评所评的书。包伟民认为,书评作者更多地强调了他想表达的另外一层意思,即唐宋之际确实有很多转变。但唐宋仍有其延续的一方面。“如何把握历史的分寸。这个‘度’在哪里,谈到发展、变化,那么究竟是发展、变化到了一个什么程度?在我看来,革命是断裂,是改朝换代,意味着一种传统的断裂。唐宋确实存在变化,但仍有历史延续的一面。”
作为在场的唯一一位研究魏晋南北朝史的学者,楼劲认为其实在南北朝后期就已经有唐宋变革论出现的苗头。“唐宋变革论在中国和日本有其各自的学术背景,日本是接着贵族制说,从贵族制结束、崩溃转向平民社会,自然就有唐宋变革论,而在中国,就是讲魏晋南北朝门阀制度、民族关系、土地制度等等这一套下来,到了唐代确实是强弩之末,中国和日本对魏晋南北朝的讨论都和唐宋变革论相互联系。”在他看来,从汉末到唐中期,中国的很多领域,比如经学,都在这一时期完成了从生长到消亡的周期。唐宋变革论,是这些周期进入尾声的体现。但这些周期怎么出现,其中有些是没有办法解释的,比如土地制度、民族关系等,这些问题把研究引向了更为广阔的视野。
包伟民认同楼劲的观点,他说,其实历史现象就在那里,不同领域的学者研究的着眼点不同,给出的学术假设不一样,就会有不同的侧重面。虞云国也不同意内藤湖南的说法,他更多地认同包教授的意见,认为唐宋之际发生的是变迁,是在中华帝制框架下的变迁,但这个变迁不该被夸大到不恰当的程度。
如何看待研究理论?
对谈中,包伟民还谈及了研究中的理论问题。“我现在上课的时候,特别是跟学生互动的时候,有一个头疼的问题。学生会问,研究某个问题用什么理论好一点?”他认为,所谓理论,就是方法;所谓方法,就是前人研究中的典型。 “我觉得我们的学术传统更多强调实证,对现象的重构,但这个现象说明了什么问题,有多大的意义,最后这个抽象过程我们比较忽略,而西方学者善于从社会科学的角度,把小问题抽象出一个大意义。但如果这个现象就是一个个案呢,如果扩而广之,那历史就失真了。其实,不同的学者从事研究有不同的特点。每一个所谓的理论,都来自于个案研究。”对此,李华瑞认同“史无定法”的观点。他说,研究理论、研究范式可以为学术研究提供一种考虑问题的视角,但不可套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