住吉具庆绘《洛中洛外图卷》(东京国立博物馆藏)中元禄年间京都书店的风景,店门口是过路卖花人。
京都的书店,在近世初期即已出现,最早只售卖由大阪港传入的汉籍(唐本)。而后,寺院或个人开始经营私刻书籍,手抄本、旧书也渐成为书店经营的内容。庆长年间(1596-1615),京都出现了日本最早的出版从业者——本屋新七。他在庆长十四年(1609)
刊行古活字版《魁本大字诸儒笺解古文真宝后集》,是日本最早标注书店名的出版物。
宽永年间(1624-1645),京都涌现大量书肆,兼有印刷、出版、贩卖职能。京都出版的全盛时期在元禄年间(1688-1704)。据《元禄太平记》 (1702 年版)载,京都有本屋七十二间,其中有林、村上、野田、善本、八尾、风月、秋田、上村、中野、武村十家最为著名,有“十哲”的美称。其中,村上即村上平乐 寺勘兵卫店,代代经营法华宗书籍,也出版医书、启蒙书。明治以后第十一代主人将祖业让给别家,后更名平乐寺书店,仍继续出版佛教书籍,常用的《东方年表》 即出自这家书店。
据宽文五年(1665)版浅井了意编纂的京都地方志《京雀》载,寺町通自古为书店聚集的区域。配图描画生动,店前有一段延伸的木台,供客人等待。旁有木制 “出箱”,盛装书本,上有“物之本や”字样。廊下是写着“本や”二字的暖帘,屋内可见堆叠的书籍——大概可以想象江户时期京都书店的情形。每日早晨,书店 开门,将出箱、招牌搬到门前,挂上写有“本屋”或“书肆”的暖帘,招牌上写明“古本买卖”“儒书、佛书、和本、唐本”等字样。往来路人或张望,或在店门口 翻书,或有熟客到店内小坐——且看今日寺町通老店竹苞楼的风景,大概可以想象几百年前的情状。
据东京有三百余年历史的浅仓屋书店第十一代主人回忆,从前熟客到店里买书,会请到二楼小坐。若是大客户,则会请他亲自到仓库内看书,还有筵席招待。有些书店还兼营药房,卖些常见散剂,客人买了书,还会顺便给家里女眷买付药。这是江户旧书店的风情,亦可作参考。
竹苞楼正门风景,堆满书籍的矮床可收起,是江户时期古本屋的经典样式。
江 户时代的出版商叫做“版元”,版元有自己的屋号、店面,很多直接写着“某某书肆”的招牌,相当于中国明清时代的书坊。其时出版商与书店是合二为一的,从制 作版木到印刷、发售, 是连贯一系的工作。而且,店里不仅出售自家的出版物,还有别家出版的新书及各种古旧书籍。书肆拥有版木,即拥有版权,只要通过书店联合会(本屋仲间)获得 幕府町奉行所的许可,便可以出版、发行图书。一些拥有版木的寺庙、私塾,也会委托书肆印行书籍。
古 代城市同类经营者集中在同一地域,日本称为“同业者町”。京都二条的药屋、夷川的家具屋、六条的数珠屋、西阵的吴服屋、东京神田神保町的古本屋街,又如过 去北京的琉璃厂、隆福寺街,皆属“同业者町”。据《京雀》载,当时书店多分布在寺町御灵神社以南到五条、西堀川三条以南、一条堀川等区域。又据贞享二年 (1685)刊刻的京都观光旅游书《京羽二重》载,书店多聚于寺町通。
此时京都代表性书店多聚于寺町通、二条通、六条通、堀川附近。寺町通一带多有禅宗、天台宗寺院,专售佛教书籍的书肆自然很多。二条通临近乃公卿家、宫人、士家阶层所居之地,故多儒书、国学书。六条通有东西二本愿寺,佛书书肆亦颇繁荣。
天明八年(1788)正月晦日,鸭川东侧民家遇火,因强风而瞬间蔓及五条、寺町通。黄昏时,连二条城也在大火中。这场大火是京都历史上规模最大的火灾,两 日后方止,史称“天明大火”。当时京都市街八成以上化为灰烬,损失甚于应仁之乱。三条通一带集中的书商也大遭毁灭。重建过程中,有些书商舍弃原址,迁居寺 町,比如钱屋四郎。
四郎家初代名春重,生于享保八年(1723),幼年于堀川通的 书肆钱屋仪兵卫店内当学徒。宽延四年(1751)在姊小路通的寺町西口开店,获准用主家钱屋之名,加入书林协会。二代店主春行遭遇天明大火,版木尽毁。文 化二年(1805)迁居寺町御池下,即今本能寺前。同在姊小路通遭遇火灾的鸠居堂也搬到寺町通,离钱屋相距不远。钱屋四郎从此改店号曰竹苞楼,营业至今, 与鸠居堂做了两百多年的老邻居。
明治维新后,新政府突然迁往东京,素与出版界关系密切的公家、名士也多随往,以佛书为中心的出版活动停滞不前。历史悠久的传统书店因无法适应新时代而陆续关张,一些敢于创新的店主不得不远迁东京,幸好发展大多不错,譬如文求堂。
明治三十年(1897),京都大学建校,首开理工科。三十二年(1899)设法科、医科,三十九年(1906)设文科。京都高等工艺学校、京都绘画专门学 校、京都府立医学专门学校、同志社、立命馆等也相继开校。最初大学周边鲜少旧书店,后来慢慢兴起,终成规模,京都出版业、旧书店藉此迎来转机。
大正末年,丸太町的书肆街约有二十五间书店。数量上虽超过寺町,但都创业于明治三十年(1897)之后。京都传统书店主要经营佛书、和书、美术书三大类, 而当时丸太町只有一间关于美术、建筑的书店,其余均以周边大学师生为对象,经营学术、教辅书。寺町通书肆亦有发展,新开的有芸草堂、汇文堂等,此时仍可称 京都最高水准的书店街。
据日本经济学家胁村义太郎回忆,大正七年(1918)到大 正十年(1921),他在第三高等学校(现在的京都大学前身之一)读书时,丸太町东侧,即冈崎、吉田学生街一带,一家书店也没有。出町柳附近以东、田中地 区以及北部的下鸭地区,亦无一家书店。大正年间,田中、下鸭一带住了许多学者,但他们若欲购书,最近也得走到丸太町。
上世纪20年代中期,进入昭和时代以后,京都市内大学机构扩充,交通发展,对书店街的发展又产生不小影响。如市内开通熊野神社以北至京大西北角、百万遍区 域的路面电车,京大农学部前至银阁寺前,以及百万遍至今出川、丸太町铺设了电车轨道,白川通、百万遍区域也逐渐有了书店的身影。但昭和初年,经济萧条,京 都不少古本屋无力招聘店员,无法继续营业,颇有倒闭关张、书籍流散者。
二战期间,京都虽未遭空袭,但还是深受战争影响。许多店主、店员都被征召出兵,留下家眷艰难照料生意,不少店铺不得不关张。战争后期,为躲避空袭而强制避 难,又有许多书店倒闭。战后,大量读者来到京都买书,许多外地书商也纷纷到此搜书,京都市民纷纷出售自家藏书换取柴米度日。不少寺庙在农地改革中丧失领 地,财产管理混乱,遂将自古以来的藏书、书画、古文书倒卖给旧书店,藉此维持生计。其中,也有不少被当做废纸化为纸浆。
战后百废待兴,京都的旧书业渐渐恢复发展。数十年来,旧书店渐由原先相对集中的状态散往市内各处。不过,书店与书店之间的地理距离并不甚远,虽从某片区逛到下一个片区也要费些工夫,但彼此并不孤立隔绝。
在昭和时代,新书店与旧书店的概念区分依然较为模糊,很多新书店同时经营旧书。直到现在,“古本屋”与“古书店”也没有严格界限。一般来说,将古籍、珍本 称为“古书”,比新品便宜的普通书籍叫做“古本”。京都专营古书的,有众星堂、志满家,都在寺町区域。不少店都兼营二者,如紫阳书院、朋友书店。另外还有 一种旧书店用语,将专门书、绝版书一类难得的旧书称为“黑色本”,将新出的并不那么难得的小说、漫画称为“白色本”。平成(元年为1989年)以来,出版 形式、图书载体、购买模式均呈多样化,传统古本屋生意确不如前。90年代开始流行“新古书店”,即回收新刊漫画、教科书、光碟,再以极低的价格出售,风靡 日本的Book Off 即属此类。
现在,京都的古旧书店若以年代区分,大略有三类:其一,从江户时代继承家业的传统古本店。如下京区寺町五条以北的藤井文政堂,寺町三条、本能寺对面的佐佐 木竹苞书楼。其二,明治时期或昭和初年创立的书店,创建之初一开风气,百余年来历尽风霜。关张者有之,更换字号者有之,风烛残年者有之,焕发新生命者亦有 之。如汇文堂、临川书店、菊雄书店、其中堂、福田屋书店、萩书房、思文阁、竹冈书店、富山房等。其三,创业年龄较短者。此类风格最为多样,有不少一改传统 旧书店的格局、氛围,独树一帜。如朋友书店、中井书房、紫阳书院、善行堂、山崎书店等,包括一些尚未加入古书协会的年轻书店,如町家古本はんのき。
若以各自主营图书类别区分,大略有四类:其一,综合类。如书砦梁山泊、中井书房、萩书房、菊雄书店、富山房、福田屋等。其二,与中国相关者。如朋友书店、 汇文堂、紫阳书院。其中汉籍的个人收藏以紫阳书院店主为最,引进中国图书则以朋友书店最为迅速、专业。东海书店、高书店、中文出版社曾也引领京都中文书籍 一时风气,可惜因经营等问题皆已无门市,惟故友偶尔联系店主,询问旧藏,或可觅得一二。其三,专营版画者。如大书堂、赤尾照文堂、绘草子等。其四,佛书 类。如其中堂、藤井文政堂、三密堂、文荣堂、谷书店等。若以地域区分,主要有五类:其一,河原町、寺町通一带。其二,百万遍京大圈。其三,同志社大学附 近。其四,美术馆、丸太町通周边。其五,一乘寺近旁。以前二者分布最密,后三者略稀疏。不过一乘寺虽属洛北,却为京都新兴文艺聚集地,是故此处旧书店虽然 新且少,实力亦不容小觑。
而今买书,大半网购,然而逛旧书店的趣味,还是无法取代,每到店里,都忍不住买几本。只有这样,才是完成了“逛书店”的过程,也不致对店主太抱歉。与店主 的交谊也令我难忘,他们往往有满怀闲话与八卦,只要时机适宜,言语契合,就会讲很久。而我只需细细听取,即可消磨大半日辰光。
比 如喜欢听汇文堂女主人谈论昔日京都学派诸贤旧事;常与福田屋的小林隆雄先生聊些生活琐事;紫阳书院的镰仓夫妇,各有所长,极为热心;中井书房的主人谦虚热 心,自号“藏书一代”,不求将店传诸后世,只求尽心尽力,总能在他那里淘到惊喜的书;善行堂主人博学有趣,听他谈昭和时代的小说、诗歌,再合适不过;山崎 书店主人擅长绘画,特立独行,待人又极温和;富山房书店的母女皆温柔亲切;临川书店每个月的古本即卖会最令人牵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