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6-06-11 刘文明 文明视野中的全球史
全球史可以是美国的”world history”!
美国的“world history”不是中国的“世界史”!
全球史不应是中国的“世界史”!
那么,全球史是什么?它与中国的“世界史”有何区别?
几年前,著名全球史学家杰里·本特利来首都师范大学全球史研究中心讲学时,曾不厌其烦地听人们问这么一个问题:“全球史与世界史有什么区别?”他也养成了一种习惯性的回答:“在我看来,全球史和world history几乎没有区别。”当时,在中国语境中长大的人对此回答很不得要领,怎会没有区别呢?他们把本特利所说的wrold history理解为中国语境的“世界史”了。今天,我仍然听到一些人甚至少数历史学者还在问这个问题。
2010年杰里·本特利教授在首都师范大学讲学
本特利教授是从学科意义上来回答全球史与世界史之间关系的。当然,全球史作为全球化背景下的一种史学思潮,也可以从广义来理解,即它也是一种历史研究的视角和方法,这种意义上的全球史可以渗透到历史研究的各个领域中。然而,美国的world history(全球史)同中国的世界史一样,也是一个历史学分支学科,培养这个专业的硕士和博士,并经历了十多年的实践。因此我这里所讲的“全球史”和“世界史”之区别,是从学科意义上来说的。
这里,我要引用《全球史理论与文明互动研究》一书中的一段来回答这个问题。
要理解“全球史”与“世界史”之间的关系,还得从欧美与中国的史学及学科传统谈起,并把这个问题置于中美不同的学科语境中来理解。
欧洲自中世纪基督教史学产生起,就在创世神话和线性时间观的影响下,形成了宏观人类史的编纂传统。17世纪以后,以欧洲为中心的“普世史”(universal history)、“世界史”(world history)、“通史”(general history)等宏观世界史著作就一直贯穿于西方史学之中。然而,到19世纪中叶,随着职业历史学的产生,欧洲史学开始依赖档案资料和局限于民族国家,民族国家史由此兴盛起来,带有宏大叙事性质的普世史被冷落。到20世纪上半叶,斯宾格勒的《西方的没落》和汤因比的《历史研究》陆续出版,打破民族国家界限的综合历史著作才又开始复兴。然而,欧洲这些宏观世界史著作大多存在两个局限,一是以欧洲史为中心,二是将各地历史简单地罗列在一起,缺乏相互联系。从20世纪60年代开始,美国少数史学工作者已认识到以往世界史编纂中的这些局限,如威廉·麦克尼尔、马歇尔·霍奇森、列夫顿·斯塔夫里阿诺斯、菲利普·柯丁等,他们开始尝试从全球视野和相互联系的视角来讲授和编纂世界史,试图克服上述两个局限。其中,1963年威廉·麦克尼尔出版的《西方的兴起》,在这方面取得了重要突破并产生了较大影响,被普遍认为是“新世界史”(new world history)兴起的一个重要标志。“新世界史”试图打破传统世界史中的欧洲中心论倾向,从全球视野和互动视角来考察历史,因此一些美国学者也称之为“全球史”(global history)。以麦克尼尔为代表的这些学者的世界史探索实践,在全球化浪潮的推动下逐渐得到主流史学界的认可。于是20世纪70年代以后,“新世界史”在美国的教学和研究中发展起来,并且到80年代末90年代初发展成为美国大学中一个培养人才的学科,出现了“世界史”专业的硕士和博士培养项目。此前欧美的教育体制中并没有“世界史”专业,美国之外的历史(地区史和国别史)研究大多属于“区域研究”,即使部分历史系中有外国史,也是按照区域和国别来划分,对于超越民族国家界限的历史现象,教学和研究中很少涉及或者非常薄弱,因此在“新世界史”(全球史)出现之后,他们并没有用“新世界史”或“全球史”作为这个新兴分支学科名称,而是称之为“世界史”(world history)。因此在美国,“世界史”学科中从事的是“新世界史”或“全球史”的研究和教学。当然,也有布鲁斯·马兹利什等少数学者提出“全球史”应主要指近现代以来全球化的历史,应与以往的“世界史”这个名称区别开来。但是,大多数欧美学者认为,“世界史”、“新世界史”、“全球史”三个概念并无多大差异(而且它们经常被混用),都意味着一个区别于已有“区域研究”的新学科,主要标识是以跨地区、跨国家、跨文化、跨民族的历史现象为研究对象,从广阔视野和互动视角来考察历史,包括世界通史编纂和历史上的世界体系、跨文化贸易和交流、离散社群与移民、帝国与扩张、海洋区域、大范围生态环境变迁、大历史等主题,而地区史和国别史被排除在外。20世纪90年代末,当这种“世界史”史学实践和观念传到中国时,一方面因为中国已有自己的“世界史”概念和学科,另一方面为了表述统一并体现其新史学的特征,中国史学界一般称之为“全球史”。因此,中国语境中的“全球史”相当于美国语境中的“世界史”。
由上可见,“世界史”作为一个学科和专业,在中国要比美国早。因为20世纪50年代,中国的历史学学科建设借鉴了前苏联的经验,“世界史”在大学中与“中国史”并列成为历史学分支学科,中学历史教学中也有“世界史”。这种学科设置极大推动了中国“世界史”的发展。然而,这种并列设置带来的副产品是:“世界史”中没有“中国史”。这就造成了中国的“世界史”不是完全意义上的世界史,而只是外国史,其主要内容是中国之外的国别史和地区史,其中虽然包括国际关系史、中外关系史和经济文化交流史等,但这些研究领域相对于国别史和地区史来说处于边缘地位,因此中国的“世界史”忽视从整体观出发对跨国家、跨地区现象的互动研究。在2011年中国的“世界史”成为一级学科之前,《中华人民共和国学科分类与代码国家标准 GBT》(2009)中的“世界史”包括世界通史、亚洲史、非洲史、美洲史、欧洲史、澳洲、大洋洲史、专门史、历史学其他学科等。因此,中国语境中的“世界史”与欧美语境中的“世界史”颇为不同,中国“世界史”的主要内容恰恰是欧美“世界史”所不包含的内容,即中国的“世界史”主要指国别史和地区史,而这些正是被美国的“世界史”排除在外的内容。当然,两者也有共通之处,即都包括世界通史和经济文化交流史。由此可见,美国语境中的“world history”与中国语境中的“世界史”不是一个概念。从world history在美国作为一个学科来看,其内涵是“具有世界性关联的历史”或“世界性的历史”(world-history)而不是“世界的历史”(history of the world)。因此,美国的“world history”译成中文比较恰当的表述是“世界性历史”,而中国的“世界史”译成英文比较恰当的表述可能是“history of the world”。
因此,我们所称的“全球史”是欧美语境意义上的“世界史”,是对中国现有“世界史”学科的补充和完善。在当今全球化浪潮中,中国日益成为一个世界大国,需要一种包括中国史在内、超越国别史的视野、从互动来理解世界变迁的“全球史”,并将其建设成为一个在世界史一级学科下具有中国特色的新兴分支学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