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气温、贸易与朱明王朝的灭亡 | 读卜正民(Timothy Brook)《價崩:氣候危機與大明王朝的終結》

中国明史学会副会长、江西师范大学方志远教授曾就明朝灭亡提出十个问题——“明朝之亡是亡于万历还是亡于崇祯?”、“明朝之亡是亡于宦官还是亡于文官?”、“明朝之亡是亡于东林还是亡于阉党?”、“明朝之亡是亡于无钱还是亡于无兵?”、“明朝之亡是亡于“流贼”还是亡于女真?”、“明朝之亡是亡于天灾还是亡于人祸?”、“明朝之亡是亡于藩府还是亡于富户?”、“明朝之亡是亡于海外白银还是亡于国内加派?”、“明朝之亡是亡于社会开放还是亡于政府封闭?”、“明朝之亡是亡国还是亡天下?”

答案似乎见仁见智,但没什么能妨碍这是十个好问题。著名汉学家卜正民(Timothy Brook)携新书《價崩:氣候危機與大明王朝的終結》给出自己的回答:明代覆亡的本质原因,在于小冰期气温普遍下降导致的粮价上涨。

小冰期指14世纪至19世纪初期的地球寒化现象,气温平均下降2℃,这样的温差对作物而言,每年已经足够减少一次收成,或根本颗粒无收,况且这两度的温差是「平均」,很可能是极热与极寒的气温交错变化造就此温差。寒冷的气候让两极的冰山范围扩张,海水由此变咸(变重),影响洋流的流动方式,继而牵引大气与洋流间的循环;此外,小冰期内火山活动也异常频繁,火山喷出的烟尘遮蔽了太阳辐射,更加速了地球的寒化。

1630年代晚期,小冰期开始进入更寒冷的阶段,也就是所谓「蒙德极小期」,间接造成了北京大明王朝的崩溃。粮食的价格上升是其产量下降的直接产物,针对于此,卜著中也介绍了明代晚期的粮价体系,并指出,明代政府对整体物价体系来说至关重要,不仅因为政府会出手调剂物价,以防止商人敛财、确保“利出一孔”,更因政府本就是经济体中的重要买方。

万历皇帝朱翊钧壮年时浏览过《饥民图说》,深知河南灾民身处水深火热,九五之尊或许永远无法与民间疾苦共情,但天灾可能导致的大规模暴动却使他不会不提防。解决万历年间这次饥荒的,不是郑贵妃等人的赈银,而是粮食价格的差异化,让差价的局面来发挥作用:当每石米价达到前所未有的五两,粮商便纷纷主动把粮食运往黄河受灾地区以此谋利。

|明万历朝银矿开采场景.作者摄于广州岭南金融博物馆

另外,不论有意还是无意、开港或是锁国,身处大航海时代的朱明王朝早已成为世界贸易体系的一部分,以南中国海为中心,西至印度洋,东至美洲大陆的商贸网络于晚明时代已经成型。外国商人争先前往中国购买物美价廉的产品:这里的纺织品、瓷器与家具工法细致,价格也更实惠,事实上东印度公司也确实将采购点转移至亚洲。他们用来自日本、马尼拉、墨西哥与秘鲁开采的白银支付。

诸多学者认为,白银流入中国后,带动了经济成长、物价上涨及社会转型(或许出现所谓的资本主义萌芽)。这种主张蕴含著一项假设:在崇祯年代,美洲银产量下跌,日本江户幕府严格闭关封锁对外贸易,导致了中国先前因货币供给、诱发成长而塑造的商业结构开始因白银流入量减少而暴露出局限性,最终被迫走向经济危机。

卜著对该假设提出质疑,认为白银涌入影响明代经济(粮价)的理论无法得到实际验证,流入境内的白银可以完全被吸纳进国内的商业交流体系,而比「输入白银是推升明末物价的主因」更有力的解释是:使得明代粮价高到民众无法负荷程度的,并非全球贸易,而是全球气候。

明初粮价以每斗三分多起始,维持了一个世纪有余,产量过剩时达到每斗二分,也算稳定,但架不住长时段后的价格崩塌,对于生产者无疑是灾难。1450-1460年的十年间,极端粮价报告便已经出现在官府文书中,此后二百年间这样的极端价格出现得并不是很有规律。至十六世纪晚期,地方志中提到的米价范围往往以三分为下限,四分为上限,偶尔也会出现五分,但这样的价格一直要到天启、崇祯年代才频繁出现。此时的大明百姓已经经历过万历年间的两次生存危机,众人期待粮价有朝一日会恢复常态,现实却非常残酷。

万历十六年,河南原武县的粮价达到每斗二百文,出现了人吃人的现象,该县在1640年时饥民在小米涨到达到每斗一千五百文时才开始人吃人。该省另一区域前一年发生蝗灾时,人吃人的导火线则是每斗1.4两白银,粮食价格暴涨最常见的理由有“涝”或“旱”,有时候则是直接写“无有”(没有理由)。

对于粮食,价格在短时间内暴涨的原因只有供给急剧下降,或者说收成不好。对于收成起决定性作用的,是环境的气温与降水量,利玛窦在万历年间的北京城对气温之低印象深刻,大运河都结了冰。卜著中也列出数据并表示,晚明的气候在十五世纪末就变得异常寒冷且干燥。


骤冷的天气逐渐在万历十五年蔓延到南直隶与浙江,并在这片富庶地区造成大规模饥荒、洪水、蝗灾与瘟疫。只用了短短一年,中国大部分地区已不堪重负。远在广西省的官员报告人民相食,枕籍死亡,满城满野,有郑侠不能绘者”,到了1616年,山东省的报告称有九十万饥民即将饿死,到处都长不出粮食,万历年间调动商人赈灾的措施已经不可能适用这样的现象是全球性的,因为同时期的欧洲也经历严重的饥荒危机。气候危机在万历驾崩时略有好转,但在天启朝结束时再次恶化,且导致的粮价危机比万历朝还要惊人,灾民只能以人肉充饥,乃到吃观音土求生以至“哽噎腹胀,竟至毙命”,可以想见,席卷全国的农民起义最终将朱明王朝赶出紫禁城,而陕西流寇新建的政权,仅仅靠「打开城门迎闯王,闯王来了不纳粮」的口号就可以在中原攻城略地。崇祯君臣不顾人民感受而草率加征钱粮,以至于人民觉得只要能够「不纳粮」,其他什么都可以接受。值得一提的是,由于气候始终不稳定,明清易代完成后依然有三年的粮价波动记录。

事实上,有经济常识者都会明白,同一外力导致的各商品价格变动幅度并不会一致,这与各品在总体济体内部特定条件有。“气候与温度”、“白银流入”都可以理解为这样的“外力”,给各路商品带来的影响绝对不同。而卜著在最后一章中讨论了粮价在多大程度上是因白银流入而上涨,他列出数据观察到,大多数日常饮食(水果与糖等奢侈品例外)的涨价幅度没有粮价高,反而变得更便宜。价格翻倍的则是茶、酒与醋。纺织品也因集约化程度愈来愈高而变得越来越便宜,日用制造品的实际价格也在往下走,因此我们不难理解,让崇祯朝的粮价变得高不可攀的不是通货膨胀,造成这种独立现象必有其他推力,也就是极端气候。

|明代粮价趋势图

此前已有诸多学者研究过十七世纪的气候变化对于明清鼎革的影响——如杰弗里·帕克的《全球危机:十七世纪的战争、气候变化与大灾难》,该思路并不是卜正民独辟蹊径,但是将粮价作为明朝灭亡原因的一级指标,实是卜著的开创之功。过去讨论明朝覆亡的原因,学者们总爱上升至道德层面,强调党争与宦官的危害,突出统治者对底层百姓征收的苛捐杂税与剥削,但要知道,每个人都被一双无形的大手向前推动着,在很多时候都不知自己去向何方。



本篇文章来源于微信公众号: 智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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