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曹循||明代京营制度新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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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曹循,西北大学历史学院教授
京营是明代的中央常备军,青山治郎、奥山宪夫、罗丽馨及黄冕堂等学者在20世纪后半期发表了一系列重要成果,揭示其基本规制及发展演变。近年,李新峰等学者就不同时期的京营深入探研,又有新见;彭勇系统探讨了京营的重要兵源———京操班军,贡献良多。然而,新近的研究未能充分借鉴日本学者的成果,辨正其讹误,而且史料也不能说都得到了较全面的搜检和正确解读,制约了研究的继续深入。本文以官制为主要线索,解析明代京营的形态变迁、功能转换及权力分配,除兵源、粮饷等专门问题暂不涉及外,基本涵盖了京营制度的各个重要方面,或许能在厘清具体史实的基础上取得总体认识的突破。

一 主将分合与京营形态的变迁

明代京营不断发展,其基本规制在万历以后始无大的变化。因原始记载支离破碎,京营在明前中期的形态已不易彻底厘清。整体记载营制的文献,如陆容《菽园杂记》、正德《大明会典》、郑晓《今言》、万历《大明会典》等,其中成书时代最早的距离定都北京也已逾半个世纪。吊诡的是,越是晚出史料的记载越是明晰,尤其是万历《大明会典》最为详尽、齐整,故清人纂修《明史》和今人论著多据此书,而已有研究揭示其记载并不完全可靠。所幸“实录”、奏议等相对原始的史料中保留了京营主要将领的任免及部分履职情况,为复原史实提供了重要线索。
1.三大营的形成
明中后期人多将京营的成立上溯到洪武、永乐时期。隆庆时阁臣赵贞吉说,“永乐末年,因聚府兵北伐,旋师之后,遂结营团操”,较为贴近事实。青山治郎指出,京营形成于永乐二十年(1422年)第3次北征之际。李新峰认为后3次北征系连续发动,其间军队回师驻京只是休整,而非将战时体制常态化,故京营应形成于永乐二十二年(1424年)第5次北征结束之后。其说与赵贞吉所言更为契合。两位学者一致将宣德初年班军制出台作为京营正式成立的标志。本文同意此见解。但是,学界对京营形成的讨论就此终止,默认陆容、郑晓及两部会典的记载为洪熙、宣德之际即已存在的制度,因而对明前期的京营认识不尽确切。
京营成立之初,沿袭明成祖后3次北征大军的“大营、五军”体制。成祖在北征途中去世,仁宗遣使“谕随征大营、五军总兵官,先委宁阳侯陈懋、阳武侯薛禄率领原随驾精壮马队三千,里[星]驰回京”。“大营”即皇帝御营,辖有围子手、随驾马队等护卫部队。“随驾精壮马队三千”即三千营之前身。“五军”即五军营前身。御驾亲征时,大营的主帅是皇帝,五军各有主将。宣德元年(1426年),宣宗亲征汉王高煦,“敕大营、五军将士”;宣德九年(1434年),御驾巡边,“谕大营、五军公侯伯、都督、指挥、千百户等”,都沿袭了永乐北征军的体制。另外,神机火器平时训练编成营伍,称神机营,战时配备给大营及五军。故敕谕虽未及神机等营,但并非军中没有这些官兵。洪熙、宣德初,勋贵首领英国公张辅受命代天子总管大营、五军日常事务。宣宗初即位,张辅奏“大营及五军将士马多瘦损”,所言应包括京营之全体。宣德四年(1429年)三月,宣宗命成国公朱勇代替张辅“管五军、大营操备官军”,这是令其统管全军,而非一部。
宣德时,神机营附属于“大营、五军”,先后归张辅、朱勇统管。宣德三年(1428年),薛禄言神机营所辖“各司军数多寡不均”,宣宗“命行在兵部尚书张本会英国公张辅计议整治”。宣德八年(1433年),朱勇奏准将永乐以来摘选的1200名“佩刀侍卫”官兵“罢遣还伍操备”。数日后,都督沈清奏:“神机营旧兼统千二营官军,近罢遣还伍,然是营置已十余年,请如旧。”宣宗否决了这一提议。可见,朱勇有权奏请罢遣神机营所辖之营伍。
宣德中,随驾三千马队与府军前卫官军共同组成三千营。府军前卫乃明成祖所建,统领幼军侍从皇太孙朱瞻基,而其幼军在宣德时是仍侍卫宣宗还是侍从太子朱祁镇,学者存在争议。事实上,以三千营形成的时间为坐标,问题就可迎刃而解。府军前卫在永乐二十二年冬被仁宗拆分,划归郑、襄等藩,不可能与随驾三千马队编为一营。宣德二年(1427年),府军前卫恢复25个千户所的旧编制。宣德七年(1432年),“掌府军前卫事”的新建伯李玉提议:“随驾三千官军内,有直隶天津等卫二千余人……请分为三班更代。”说明随驾三千马队和府军前卫幼军都属李玉管辖,三千营的架构至迟在此时已经形成。府军前卫编制虽复,但兵员未必充盈。宣德八年二月,宣宗命张辅、朱勇、李玉同兵部一起选拔京卫幼官、舍人6000余人“以备东宫随侍,仍命勇总率训练”。次月,再命朱勇、李玉选幼军万人“随侍皇太子”。英宗即位不久,给事中年富言:“府军前卫幼军,不过选取民间子弟,随侍青宫,今者死亡残疾,仍于民间佥补……深为民害。”言外之意,幼军侍从太子的使命已告完成,说明其就是宣德八年佥选者。正统六年(1441年),李玉死后数日,明廷“命襄城伯李隆管三千左右十队并府军前等卫军马操练”;正统十二年(1447年),李隆卒,修武伯沈荣接管“三千营左右十队并府军前卫军马操练”。左右各十队即随驾马队的编制,其与府军前卫幼军共同组成三千营已成常制。成化时的兵部尚书白圭追溯说,府军前卫幼军“食粮随侍,俱在三千营操练”,其编入三千营的时间不会早于宣德朝,随侍对象自然是当时的东宫太子朱祁镇。
三千营也附属于“大营、五军”,归朱勇统管。正统二年(1437年),朱勇奏言:“三千、大营及五军营马队”人与马强弱不称,“臣与兵部侍郎邝埜议,乞将各营马队官军一一拣选”。正统五年(1440年),“署都督佥事李谦、都指挥林丛同帅亲军右十队,素不相能,丛以谦贪状诉于总兵成国公朱勇”。正统六年闰十一月,朱勇奏言,三千营所辖之“哨马营缺官总领,都指挥佥事夏瑛老成谙练,宜补其缺”,英宗从之。三千营“总率训练”幼军、“拣选”部伍以及推补缺官的都是朱勇,林丛也向朱勇告状,这些事例都显示朱勇是整个京营之主将,李玉等位居其下、协助其分管营伍。《明史》记载,“洪熙时,始命武臣一人总理营政”,所谓“始命”是针对其抄录的万历《大明会典》所载“永乐时”三大营各设“武臣二”而言的。清人注意到京营最初只有1员主将的史实,却为明人的粗疏所误导。
正统后期,京营似有从一人总管向三将分管变化的趋势。正统八年(1443年),英宗“敕谕成国公朱勇、镇远侯顾兴祖、襄城伯李隆等”,切责他们不恤军士;正统十四年(1449年),英宗拜谒天寿山,“命太保成国公朱勇、镇远侯顾兴祖、修武伯沈荣等帅兵护卫”,都将三将相提并论。不过,朱勇的首领地位应维持到“土木之变”。
“土木之变”前夕,史料并称“大营、神机、五军、三千等营”,大营仍是独立建制。英宗所在的大营军马必定在土木堡损失较重,北京保卫战前夕,武清伯石亨奏言“五军各哨缺官”,请升用“都指挥佥事范广管大营围子手”,说明大营已隶属于五军营。此后,皇帝长期不再亲征,大营作为五军营之“支分”的局面得以延续,五军、三千、神机“三大营”的建制格局正式形成。于谦在景泰元年(1450年)的奏疏中有“在京五军、三千、神机等营总兵等官石亨、杨能、柳溥等”这 样的说法;景 泰 三 年(1425年)又言:“今五军、三千、神机等营,各有总兵掌管。”可见石亨不复有朱勇之地位,三将分管之局面亦告确立。
景泰年间,三大营各设1员主将,其官称固定为提督总兵官。景泰五年(1454年)二月,于谦等言:“其三营总兵官石亨、柳溥、张 ,皆朝廷之所倚注,中外之所属望。”石亨、张 及一度取代柳溥掌管神机营的杨能,都参与了“夺门之变”,复辟的英宗在封赏诸将的同时也有所防备。天顺元年(1457年)四月,英宗重新任命三大营主将,敕“忠国公石亨、会昌侯孙继宗总管五军营,太平侯张 、怀宁伯孙镗总管三千营,安远侯柳溥、广宁侯刘安总管神机营”。孙镗、刘安颇有军功,而孙继宗是宣宗孙皇后兄,以恩荫封爵,几无军事经验,且外戚按例“不许干预军政”,此时却受命总管规模最大之五军营,意在制衡石亨。嗣后石亨死败,每营2员主将的格局仍沿袭下来。也就是说,郑晓《今言》所载“每营以公、侯、伯二人充提督某营总兵官”、万历《大明会典》所载“旧三大营”每营提督“武臣二员”的官制,迟至天顺以后方才出现。两位提督的地位不是同等的。成化七年(1471年),明廷命丰城侯李勇等三人各为三大营“总兵,协同会昌侯孙继宗等管事”,“协同”二字说明其地位居次。
2.团营的统领
景泰、成化年间,明廷三度成立团营,学者围绕此事多有论说,但仍有未尽之义。团营发端于景泰元年底石亨之倡议,历经两年的酝酿筹备。景泰三年十二月,于谦与“各营总兵等官太子太师武清侯石亨等会议”奏设十团营:“选拣精锐马步官军一十五万,内五军营八万,神机营五万,三千营二万,分为十营。一营一万五千,用坐营都督一员……俱听臣等往来提督。”这里的“臣等”即共同议奏的于谦及石亨等,也就是原三大营主将兼督团营。圣旨批复却有所不同:“命太监阮让、陈瑄、卢永,都督杨俊、郭震、冯宗提督。让、俊四营,瑄、震三营,永、宗如之。俱听太监刘永诚、(曹)吉祥及谦、亨等约束调遣。”圣旨令名位相对较低的三位都督担任提督,居各营坐营都督之上,各自分管四营、三营,而于谦、石亨等由统领“提督”变为“约束调遣”,侧重平日监督和战时调发,权责减轻。于谦总督军务,本不直接统兵,这一微妙变化主要影响的是石亨等三大营主将,说明内廷对其同时提督三大营、团营存在一定的顾虑。然而次月,明廷同日外派郭震镇守延绥,冯宗守备倒马关,杨俊领兵巡边。景泰四年(1453年)十月,协赞军务都御史罗通言:“总兵官石亨、柳溥、张 既督操十营军马,又各兼管五军、神机、三千诸营次拨官军,用心不专、奔走不暇。臣愚以为十营之事,宜专责之一将,则事体归一,易为调用。”他建议任用右都督孙镗提督十营。兵部议准:“亨、溥、受命总兵已定,而镗亦未见能出其右,难令专管十营。况今十营内三营见缺统兵官,宜令都督同知冯宗与镗及署都督佥事张钦分领三营,俱听总督、总兵节制。”冯宗从倒马关回京后任团营之一营的坐营官。可见,杨俊、郭震及冯宗提督团营的圣旨并未执行,景泰帝很快又接受了于谦的方案,十团营直接隶属于石亨等三大营主将。石亨等提督团营的任命出自于谦之议,并非如学者所说的景泰帝利用石亨牵制于谦。团营之兵皆从三大营中选拔调补,如果分属不同主将,易于相互掣肘,隶属同一主将才符合于谦使“号令归一”的本意。不过,三位主将并非如最初圣旨批复的那样分管数营。景泰五年,柳溥奏言:“议列十营,臣等三人实总其事,识见不同,号令不一,互相掣肘。乞敕在廷文武群臣从长计议,或依永乐间例分三营,或依今定十营,令石亨管四营,臣与张各管三营。凡发号施令、整理军务,悉听各自处置,如此则责有所归,事无推调。”三将共同提督十营,形成相互牵制之势。青山治郎推断这是因明廷认为一员总兵专管团营精锐是极其危险的,然其并无实证。前文已经揭示,明前期的京营即归一将主管,何况团营还有于谦、曹吉祥等共同提督。三将同管十营应是基于每营之中皆有三大营兵马而不得已为之的格局,这说明团营尚未摆脱旧体制,存在一定的局限性。彭勇指出团营是“纠偏”之举,甚为恰当。石亨在三将中功劳最大、名望最高,五军营兵马在团营中的人数最多,其权势自会超过另外两位。柳溥很可能是受到石亨压制,才建议恢复旧制或3人分营管事,却遭到皇帝斥责,旋即被外派去镇守广西。于是,张等人不免依附于石亨。
英宗复辟后,团营解散。宪宗甫即位,命孙继宗等会同兵部尚书马昂,挑选三大营“头拨”精兵12万,分作12营,“俱听继宗等提督操练”。重建的团营延续了景泰时的规制,由三大营主将兼为提督。然此时三大营主将多达6员,而且为首的孙继宗毫无战阵经历。成化二年(1466年)正月,御史魏瀚历数京营之弊,特别指出:“况今之为将帅者,虽曰用勋戚取人望,然未见其身任安危、忘家徇国为陛下治兵者,安能固内御外而备不虞哉!”公开抨击孙继宗等非将帅之才。宪宗不得不令团营兵复归三大营。成化三年(1467年)四月,明廷拣选得三大营一等官军14万余人,宪宗令“仍旧分十二营操练,兵部其会举坐营官以统领之,仍推举文武大臣各一员总督其事,务在得人”,明确要求武将只需1人。不久,原神机营总兵官定襄伯郭登作为唯一的武将,受命与兵部尚书白圭、太监裴当“提督十二营操练”;明廷又“令太监刘永诚、傅恭并五军、三千、神机营总兵,每月三次赴团营会操,遇有调遣,公同计议”,从而协调三大营“老家”与团营的关系。当年十月,明廷“命定襄伯郭登兼总神机营兵”。成化三年四月至十月间,团营存在过1员主将且专职提督的局面。
郭登上任后,弹劾、惩治了王瑛、鲍政等练兵渎职的营将,招致许多非议,多次上疏请辞。成化六年(1470年)十一月,郭登奏言:“教场习武,多徇虚名,及臣督十二营,颇以军法齐之,纷然生谤,流言可畏,乞解臣兵柄。”在此之前,明廷已任命曾推荐郭登入京的三千营总兵抚宁侯朱永以及襄城侯李瑾与郭登共同提督团营。郭登死后,又有定西侯蒋琬与朱永等共事。朱永、李瑾曾“守卫直宿”,朱永后来攀附权阉汪直而立功晋封公爵;蒋琬“猎涉书史,颇好吟咏,一时武弁多推让之”,负有盛名。这样的组合可以在一定程度上平衡各方面的关系。明廷不是没有尝试过以一将提督团营,但营中各种势力和利益关系盘根错节,主将绝非仅有军事才能即可胜任。
此后,明廷都从三大营六主将中挑选二三人兼提督团营。嘉靖初,武定侯郭勋与惠安伯张伟俱“充提督团营总兵官”。后郭勋罢,丰城侯李旻代之。世宗传谕首辅杨一清言:“李旻之来,当使继勋之次,张伟仍为佐可也。”可知几位提督有位次先后及正佐之别。张伟早在正德初年即提督团营,故正佐次序不由上任先后决定,主要取决于皇帝的信任,或与爵位高低也有关。万历《大明会典》记载十二团营之上设“掌号官三员”,即掌管传宣号令之官,也就是中军官,每提督下1员。该书没有记载提督的员额,应是其乃三大营提督兼任而未专设的缘故。
3.两官厅的独立化
正德年间,明廷在团营之外设立东、西官厅,以边军为骨干,操练京营精锐听征。因其存在时间较短,万历《大明会典》没有详细记载。两官厅虽相提并论,然成立时间不同,史料记载也互有歧异。《明史》认为东官厅源自正德元年(1506年)挑选团营官军,后人多从此说。“实录”记载,该年三月,明廷从团营精选2.4万人,命张伟督同坐营都督李俊,都指挥许泰、张澄、刘祥等于东官厅操练,“以备警急”。这是弘治以来边报有警,即选团营精锐二三万待命“听征”、事宁解散的惯例。张伟本职是提督神机营并团营;刘祥在次年外派,张澄、李俊先后去世,许泰在正德五年(1510年)以后相继转任蓟州、宣府。“实录”中直到正德十一年(1516年)以前再未见东官厅的记录。可以推断,正德元年选编的听征军不久即解散,东官厅当时只是团营官署,与后来常备的两官厅听征军性质不同。
万历《大明会典》记载“正德六年,更为东西两官厅”,是以征调边军的时间为准。此年,明廷征调宣府、延绥、大同、辽东等镇边军至内地,镇压刘六、刘七起义。事后,边将江彬、许泰等入京觐见,得到武宗喜爱,遂统领所部留驻京师,“供事于豹房”。“实录”记载:“初,江彬、许泰皆以边将得幸,上好武,特设东西两官厅于禁中。”又记载:“彬常以武事歆动上意,调辽阳、宣府、大同、延绥四路军入西内操练,号‘外四家’,创设西官厅,身为提督。”似乎东、西官厅都设立于江彬、许泰得幸之际,且俱在皇城西内之中。然“实录”本身亦有与之矛盾之处,如记,正德八年(1513年),英国公张懋奏请于奋武营将台迤西空地上营造官厅,“为操练、申令之所”,后名“西官厅”。正德末年,有官员说:“正德九年,又于团营官军内选其尤精锐者,操练于本营西官厅。”彭勇指出,西官厅听征军成立于正德九年,诚为确论。东官厅成军更晚一些。辽阳副总兵刘晖领边兵镇压起义军,正德十一年调至西官厅。该年十二月,武宗命刘晖充总兵官,原辽东边将傅镗、张椿充左右参将,“同在团营东官厅操练官军待用”。以辽东边军为骨干的东官厅听征军正式成立。西内设有内教场,当时确有“边军在内兼操”,但无官署。杨廷和行状记载,正德末年江彬为逃脱抓捕,自右顺门“奔西安门,以取西官厅文书为辞”,可知西官厅不在禁中。东、西官厅衙署均在团营教场,两支军队先后成立于正德九年、十一年。虽然两官厅多数兵员选自团营,却与三大营、团营无隶属关系。正德十二年(1517年),“兵部上打鱼王山等处御虏功……京营提督官成国公朱辅等六员并西官厅监督都督许泰等三员,各赏银三十两、彩缎二表里”,两官厅监督(或称提督)与京营提督地位相当。
世宗即位,边军被遣返,两官厅军队一度被解散。嘉靖三年(1524年)八月,郭勋奉命拣选团营官军1.2万人“操演听征”。十二月,兵部“拟堪任总兵等官名上”,世宗命左都督时源充总兵官,“提督军[东]官厅原选听调军马,如法操练,有警启行”,正式重建东官厅听征军。嘉靖六年(1527年)三月,明廷命团营坐营官咸宁侯仇鸾等“各部所选官军于两[西]官厅训练,听边警调用”。仇鸾等人相继另有任用,西官厅也不见于史料,所选之军似已解散回团营。直到嘉靖十二年(1533年)三月,明廷命鲁纲为“总兵官提督西官厅军务”,才重建西官厅听征军。嘉靖时,两官厅主将称作“提督东/西官厅听征总兵官”,与提督三大营、团营总兵官职衔相等。嘉靖二十年(1541年)有边警,明廷令“京营提督、东西官厅将领各属(厉)兵以俟”,将京营、两官厅将领相提并论,显示了后者的独立性。两官厅独立化有利于减少权贵的干预,但其官兵全部选自团营,其主将大都是流官都督,与勋臣身份悬殊,后者难免依仗权势干涉两官厅军务。
嘉靖二十九年(1550年)“庚戌之变”,蒙古土默特部兵临京畿,使世宗决意全面整顿京营。世宗或意识到听征、头拨、次拨等官兵分属不同将领掌管弊大于利,认为“必复祖制乃可事权归一”,下令将团营、两官厅并归三大营,只设1员主将,钦定官名“总督京营戎政”,以仇鸾为首任总督。根据前文考述,可知此举在形式上确实是与“祖制”相合的。此后,京营主将一度分为3员,这一变更涉及官员身份问题,留待后文讨论。

二 偏将设置与京营功能的转换

罗丽馨将京营的功能归纳为对外征伐、捍御边防、拱卫京师、戡平内乱4个方面,除忽略了宿卫宫禁外,也未注意京营在不同时期主要功能的转换,而京营的几次变革都与此相关。考察京营内部的机构及人员,将有助于认识此问题。
1.旧三大营:亲征扈从,宿卫执事
明前期的京营源自永乐北征军编制,其功能亦沿袭亲征军的特征。永乐二十年北征,“时营阵,大营居中,营外分驻五军……步卒居内,骑卒居外,神机营在骑卒之外”;永乐二十一年(1423年)北征,“诸将于各营外布阵,神机铳居前,马队居后”。大致而言,随驾兵马居中,神机兵在外,五军马步队在两者之间,组成完整队形。也就是说,京营须全伍出动,否则马步队失去神机兵助阵,神机兵则没有马步队掩护。这一特征直接反映在京营内部组织和偏裨将校的设置上。五军营、神机营各设中军、左掖、右掖、左哨、右哨5营,各有坐营官,以便战时内外、前后配合。神机营内另设五千下营,坐营官“管操演火器及随驾护卫马队官军”,源自永乐北征时由都督谭广统辖的五千神机马队,战时编入大营护驾并担任预备队和奇兵。三千营设5司,各有坐司官分管大驾龙旗、宝纛、勇字旗、御宝、令旗、令牌等物,御前护驾听令的特征鲜明。这就是于谦所言三大营“规矩不同”,如不全伍出动而临时拼凑组合,委官统领调遣,难免“军不识将意,将不识军情”。
洪熙以后,明廷不再频繁地大规模征讨蒙古,但边防形势却日益严峻,明廷只能抽调京营官兵前去与边军一同防戍,连随驾官兵也不例外。正统时镇压福建邓茂七起义,京营兵也被抽调出征。这种抽调使宣德、正统时期的京营尽管建制完整,内部却经常缺伍,基层队伍参差不齐。如宣德三年薛禄奏言,神机营官军旧额75071人,“其后调口外守备、征进及亡故者众,各司军数多寡不均”,“布营设阵”难免有“厚薄之失”,“请选内地卫所军士补之”。为补充兵员,明廷从各地卫所征调官兵轮班赴京,入营操练,使基层官兵变动不居,李新峰认为京营成了各处官兵的“训练营”。这是明廷为保证京、边军额而造成的结果,京营的亲征军功能未变。正统十四年七月,英宗亲征,“命下逾二日即行”,全伍出动、“仓猝就道”的京军编制不齐,应是在土木堡溃败的重要因素。
明廷曾通过改变三大营内部建制以调整其功能。神机营所属中军、掖、哨下各分3司,共15司,后来中军又增设一司。万历《大明会典》记载每司设“把司官一员、把牌官二员”,这其实是正统、景泰之际才有的官制。正统十四年二月,顾兴祖奏准:“神机营操练枪铳,俱系火器,恐或遇风雨,或敌人卒至,必致误事。宜每队添设长牌五面、长刀五把,摆列于前,斫敌马脚、遮敌弓矢,庶枪铳得以装放。”十二月,柳溥奏言广西官军“操习花牌”之利,奏准“令桂林中右二卫选取一百五十人来京,教神机营官军操习”。由此可知,神机营各司原本都是火器手,此时添设刀牌手配合作战,始有把牌官。刀牌手分为前后2层,火器手居其间,故把司官只需1员,把牌官要有2员。成化二年,郭登奏准:“今以刀手作一层,牌手作一层,及将强弩一万张分与正伍人数收执,待其放演枪铳事毕,及其余不当牌者,令其轮流操放,别选头拨壮士专一教习骑射,遇警与正伍马队、神枪相兼出战。”各司兵种齐备,从而具备独立作战的能力。郭登还奏:“旧例,每队五十五人,弓箭手三十,叉、枪手各十,旗枪手三人,各具腰刀一。”神机营多火器,三千营以骑兵为主,这里说的应是五军营步军基层队伍之旧例。郭登奏请今后“步队用神枪手十,弓箭手十,牌、刀手各五,药箭强弩手十,司神炮及舁火药者八,杂用者七”,宪宗令兵部“会议以闻”。次年重建十二团营,三大营独立作战能力的强化戛然而止,但其他方面仍有调整。
三大营的亲征军性质衍生出禁卫、仪仗等功能,其在团营组建后就偏重于执行此类任务。五军营所辖大营的主要官兵是围子手。成化十六年(1480年),明廷选命“五军等营”将领,“(崇信伯费)淮大营,(怀柔伯)施鉴围子手营”,围子手已脱离大营而自为一营。前述宣德八年罢遣神机营下辖的千二营,而“会典”记载五军营下辖有此营,“管随驾摆列马队官军”。李新峰认为“会典”所载“应为永乐旧制”,后千二营改属神机营,“而不太可能系宣德以后重新改隶五军营”;秦博亦认为该营“在宣德朝就被撤销”,两部“会典”都“记载有误”。然天顺元年石亨奏:“五军中军、右哨、右掖、千二营原有白塔草场,为内官阮让朦胧奏求耕种。”阮让在景泰六年(1455 年)获赐“顺天府三河县白塔草场一所”,则在此之前已复立千二营并改隶五军营,“会典”所载为景泰以后之制。此外有幼官舍人营,为宣德时所建。陆容所说“曰大营、曰围子手、曰幼官舍人营、曰十[千]二营,皆五军营之支分”,应是基于成化时的情况。成化二十年(1484年)四月,明廷抽选京卫舍人、余丁送五军营操备,设殚忠、效义二营统之。《菽园杂记》部分书稿在弘治初已经流传,其京营部分或成稿于二营设立之前,故未言及。《明史·兵志》云“二营,永乐间设,后废,至是复设”,应是万历《大明会典》笼统记载三大营制为“永乐中定”,与“实录”记载相矛盾,《明史》莫衷一是,不得不如此解释。明中叶,随驾马队、围子手等已转变为宫禁部队;幼官、舍人、余丁等则是官、兵后备人选,管理这些人员成为五军营的重要职责。神机、三千营内原本就有随驾马队,则更偏重宿卫。原属三千营的府军前卫幼军在“正统年间分拨五军、神机等营操备”。英宗复辟后,令另建随侍营,选官舍随侍东宫,此即“会典”所载三千营所辖之“随侍营随侍东宫官舍”。
团营成立后,作为官兵“老家”的三大营仍维持着较大的编制。成化十二年(1476年),张懋披露三大营“次拨官军”之额达115764人,但“除上直及差占、工作、事故外”仅存4304人,缺额、差占非常严重。权贵常以各项执事为由隐占军士、吞没军饷。武宗即位初,科道奏请将三大营“有执事如请领神旗者及负宝者、传令者,止留八百五十一员名,欲将隐占多役之数一体拣选”,补入团营操练。提督保国公朱晖等认为:“临期缺用,罪将谁归? 乞存留如旧。”武宗“亦以为旧制,不必动”。科道此议触动了权贵、内廷的利益,必定遭到强烈反对。
明廷对三大营内部官职进行了一定的精简,以适应功能之转换及军额的减少。宣德时,朱勇披露:“旧时五军,每军步骑二万人。”万历《大明会典》记载,“旧三大营”内把总、把司、把牌等基层武官共149员,其中五军各营马、步队“把总各二员”。如果这是京营初建时的制度,意味着每位把总要管5000人之多,不甚合理。把总等原本的员额应远多于此。景泰元年,石亨言:“五军等营把总官一营有至十数员者,往往互相推托,不肯尽心训练。”“有至”一语说明各营把总人数并不一致,他奏准每营置马、步队把总各3员。十二团营复建后,三大营头拨精锐官军选入团营。明廷“定五军、三千、神机营把总官”共120员,应包括把司、把牌在内,管辖留存的次拨官军。这一定额后来有所增长。嘉靖二十八年(1549年)六月,给事中张侃指出各营将佐冗滥,兵部议准:“把总等官,五军营三十九员,革一十二员;神机营五十六员,革一十四员。”正德《大明会典》未载营官员额,而万历《大明会典》记载五军营把总共39员,神机营把司、把牌共56员,恰好与嘉靖二十八年裁革前的数字一致。结合前文多处考证可以发现,“会典”所载“旧三大营制”既不是“永乐中定”,也不是宣德、正统之制,而是迟至嘉靖前期管辖“老家”次拨官军的营制。
2.团营、两官厅:驰援边镇,调度诸军
团营不承担宿卫等执事,“专备征进”。各营编制一致:于谦所立十团营,每营1.5万人,设坐营都督1员,都指挥3员为之副,各分管5000人;其下1000人为一大总,把总共15员;其下500人为一小总,把总共30员;基层50人为一队,管队官2员,共600员。于谦奏准将三大营“头拨精锐官军”“均派”至各营内操练,火器“于内府关出”,交与总兵官“如法收贮,随宜操演”,从而使每营之内兵种齐全,各具独立作战的能力。敌人来犯,“人多则各营俱动,人少或分调一二营,或调一万三五千,随机应敌”,团营改进了三大营及其各支小营不能单独出动的不足。成化三年复建十二团营后,每营1万人,编制简化为坐营内臣、武臣各1员,号头1员,把总20员,管队官200员。
根据前揭朱勇、薛禄披露的数字,宣德初年五军、神机二营官兵员额约17.5万人,加上规模较小的三千营及大营围子手等,京营军额应是20余万人。正统九年(1444年),“在京操练官军”及“舍人、幼军、余丁”等后备兵员共22万余人。景泰时团营15万人,部伍更精、功能更专。成化时团营12万人,也差强人意。得益于营制的更新,明朝中央的军事力量在“土木之变”后并未大幅衰落,而是较正统时期有了一定程度的增强。
景泰以后,明廷经常派遣京军东征西讨,或镇压民变,或驰援“九边”,或出塞击敌,充分利用了团营可以成建制地灵活出动的优势。京军出动在成化年间达到高峰,仅朱永一人就“前后凡八佩大将印”统兵出征,规模通常在5000至30000人之间。在这些战事中,京军与边军联合作战,其兵马有时并不占多数。如成化八年(1472年),明廷搜剿河套,廷臣认为“先后所调诸军已逾八万,各路总兵彼此颉颃,事无统一,兵虽多而成功少。今宜遣一大将佩印受敕,与(总督王)越赴延绥等处调度。仍敕都御史马文升督陕西兵,余子俊督延绥兵,徐廷章督宁夏兵,及各边总兵、参将、游击将军等官悉听大将节制”。明廷遂命“武靖侯赵辅佩平虏将军印充总兵官,统制诸路兵马”。或因前线兵马已多,赵辅所带兵马有明确记载的仅1500人。正德八年大同报警,明廷命咸宁侯仇钺统京营军6000人先发,1.4万人待报启行,“钺挂征虏将军印,节制宣、大、山西、延、偏各镇、巡以下”。不论兵马多寡,大将统领的京军都要发挥充当骨干、调度边军进行重要军事行动的功能。
团营频繁出征,明廷又自坏其专备征进之制,发其兵营建工程,使军力日渐损耗。成化十八年(1482年),明廷不得不在团营中再选精壮,“听候调用”,是为两官厅之雏形。两官厅受到边军营制的影响,编制进一步缩小,嘉靖时,各有“前、后、左、右哨参将四员”,提督亲统中军营。兵科给事中张廷槐言“两官厅仅三万六千”人,则每哨应有3000人,中军6000人或分两营。各营内部,按弘治时兵部议准的听征军编制,“每一千用指挥四人为把总…… 每千人内更置总领一人,把总听其调度”。“总领”即千总。这基本照搬了边军之制。两官厅精干、灵活,营制与边军一致,也便于协同作战,故其仍大抵可以发挥原本的功能,但出动规模多为一二支。嘉靖时,边防形势进一步恶化,两官厅“号为习战,特备听征,年复一年,事同出戍”。除嘉靖十一年(1532年)遣兵2000出援延绥、二十年命总兵赵卿率营兵3000驰援山西外,两官厅基本在京师周边的宣府、蓟镇活动,兵力亦捉襟见肘。
有学者认为京军出征戍边“积极意义是显而易见的”,但是立足于当时的社会和政治环境,京军出征的负面作用则更为明显。一是耗费大量钱粮。明廷要赏赐出征官兵,如正德九年(1514年),京军2万驰援宣府、大同,“未出京,坐费已十万矣”。官兵离京百里就要支取行粮,地方苦于供给,“未免骚扰”。武宗即位初,户部尚书韩文披露:“囊者大同、榆林有警,储饷之备不下百万,多被京军坐食,至今本部筹画不给”;如今2万京军在宣府,“支费无穷”。二是权贵谋取私利。一些掌权内官寻求军功以获封赏,各处镇守内官往往迎合请兵。如汪直“一遇警报,辄欲出师,而三边屡报警急,亦欲希旨以幸功也”。弘治十七年(1504年),大同守臣奏报“虏贼掘墩杀军”,孝宗令太监苗逵等选京军3万听征,阁臣刘健、李东阳反复劝阻,兵部尚书刘大夏在御前“力言京军不可轻动,与内阁议同,师乃不出”。另外,京军每逢出征,将帅都要奏带其家人或权贵子弟为参随人员,“攘夺首级,人心愤怨”。有的权贵子弟仅挂名于军中,“不出京城,不持弓矢,贵官大爵乃安而得之”。三是边臣请兵以塞责,京军疲于应付。“边方小警,守将辄张大其事,以请京兵”,京军“先期出师则虚费日久,待报而行又缓不及事”;京军到边,当地“大小将官俱托以节制在人,互相观望,虚声应援”,将守土之责推卸给京军。四是京军战斗力日益低下,不能扬威反而示弱,使蒙古轻视明朝,地方轻视中央。如仇钺“在诸将中最号智勇”,“所统皆京营弱兵”,宣府沙河一战“所失亡十倍所获”。因此,朝野上下有不少人反对出动京军,建议“募土人”,“省行赉以增边赐,节馈运以益边储”;“供京军之费犒劳边军,则士嬉马腾,以战为志,其利必十倍于京军矣”;“京营人马待报策应,终不若土著召募为便”。
嘉靖二十九年七月,俺答大举来犯,明廷命两官厅兵马6支,由西向东驻扎怀来城、白羊口、居庸关、黄花镇、白马关、古北口。不久又派出2支,“一驻密云,一驻怀来,援宣、蓟二镇”。是为两官厅最大规模,也是最后一次出动。八月,俺答以偏师佯攻古北口,主力自古北口西间道入边,出明军之后,蓟镇边军溃败,蒙古军前锋直抵京师,8支京军回师不及,“守城遂至乏人”。“庚戌之变”中军事部署的重大失误,促使明朝统治者对京营的功能进行了重新定位。
3.新三大营:坐守京师,显示存在
“庚戌之变”后明廷更定营制,三千营改称神枢营,在保留三大营基本架构下,将其内部组织及团营、两官厅全部裁并重组,逐步形成万历《大明会典》所载的“今定京营制”。这是一个较长期的过程,青山治郎做了梳理,而一些重要问题仍未究明。
嘉靖三十九年(1560年),王邦瑞上奏说:“我皇上钦定三营之制兵,设副、参、游、佐等将官三十员,统兵十二万人,外备兵十四万六千六百六十人。”这个数字后载入会典,《明史》等书也予抄录,诸多史籍、论著认为营制更定后的总军额是26万余人,青山治郎则称其为册籍之数。事实上,这是世宗规划的最大编制,从未付诸实际。“庚戌之变”后王邦瑞奏言,京营“据籍,见在者止四十[十四]万有奇……而在营操练者,又不过五六万人而已。户部支粮则有,兵部调遣则无”。他奏准:“差风力科道六员,通查十二团营人马数目,取户部粮册参考,见在者必汰去老弱,留其精壮,逃亡者设法勾补,占役者悉征着伍。”也就是说,此次改革要彻查缺额、差占,基于实际人数补充足额。嘉靖三十一年(1552年)仇鸾死后,首辅严嵩等反映:“今正兵尚不足,况备兵乎?”次年,总督丰城侯李熙和户部都披露:“今京营正、备兵止十二万计”,而其中可用之兵仅4万人。明廷再加简汰,至嘉靖三十六年(1557年),严嵩说:“京营正、备兵,总数不足十万。”这是数年清补、招募的成果,营中从未存在26万余人,也无26万余人之名籍。京营军数从26万余人锐减到10万人的成说,并非史实。
明廷最初计划总督大将统兵1万,副将7000,参将6000,游击、佐击各统兵3000,但此编制基本没有实现。事实上到嘉靖三十八年(1559年)前后,才确定“京营听征官军每枝三千”人的规格;专备守城的小营最初“限二千名”,隆庆元年(1567年)亦扩充至3000人。其军制与边军基本相同,每营内设中军1员,兼管千人;千总2员,分管其余2000人;把总12员。大将所辖兵力变化尤大。嘉靖三十八年,镇远侯顾寰言,“今总督标下官军四千,不足两枝,以之输操不便”,因而奏准补足6000人,分二营另委将领操练。隆庆、万历时,总督、协理麾下常设标兵仅各500人,曾两度扩编至各1500人,合为一营,“仍调将官统练之”。这说明在仇鸾死后,营兵尽归偏将分练,总督大将基本不再亲自从事训练与作战。
明廷陆续在三大营内组建了30支小营,隆庆四年(1570年),将“五军营多余二枝均拨神枢、神机,每营共为十枝”。万历元年(1573年),兵部奏准:“照依副、参、游、佐等职级,战、车、城守等事务顺序立营。”各小营从一至十编号。原三千营承担的禁卫、仪仗等执事“仍隶神枢营”,其所辖小营中有一个“执事八营”专门负责。这30支小营之兵即“正兵”,包括战兵营、车兵营各10支,城守营9支,执事营1支,共9万人。万历五年(1577年),明廷下令选练精兵5000名,谓之“选锋”,分配给“战兵十营,各三百名;车兵十营,各二百名”。其统领者即“会典”所载之“选锋把总官”。也就是说,万历《大明会典》所载新三大营制并非其标注的“嘉靖间定”,而是万历前期即该书编纂时的制度。
三大营各有一个备兵营,设坐营官1员,负责“收新补之兵,以备十营兵之缺者”,并充“各衙门执事”,围子手、幼官、舍人等也在其中操练。嘉靖末年,备兵实际有“一万余员名”。隆庆以后,君臣再未提及过去备兵14万余人的蓝图,万历时诏旨、奏疏常概称京军“十万”,应是指正、备兵合计的编制额数。天启三年(1623年),恭顺侯吴汝胤奉旨清查三备兵营各项人员约1.2万名,将其中5000余名“分发原营操练”。崇祯元年(1628年),协理戎政李邦华披露:备兵营“一营三千之额”,可见其规模与各小营一致;备兵粮饷与正兵相同而“不习技击”,三备兵营遂日渐沦为权贵安插家奴、占役军士的重灾区,因而时常超编。总之,新三大营有近三分之一的兵力职责明确为守城,理论上可以出征野战的只有战兵、车兵20营共6万人,其员额远少于团营,而稍多于两官厅。
营制变革后,京军更少出征。蓟州、宣府等镇边臣屡屡奏请京军驰援或与边军换防,多被明廷驳回。青山治郎因此认为京军不再具备野战能力,只是得益于隆庆五年与土默特等部达成和议,明廷才实现了“偷安之梦”。彭勇则认为:京军、边军互调原本是“许多官员的共识”,因其主要倡导者仇鸾死败而罢革;调派京军防戍边镇从而“转弱为强”,是“明后期统治者的理想”,但未能实现。本文认为,从“庚戌之变”到“隆庆议和”间隔20年,其间京师周边防卫压力始终很大;明廷与鞑靼右翼议和后,宣府以西七镇相对安定,蓟镇及辽东仍要严防左翼诸部,京师的压力只是有所减轻。基于军队实力、既往经验教训和边防形势的变化,明廷对京营的功能进行了重新定位。嘉靖四十三年(1564年),兵部尚书杨博等奉旨会议京营戎政时言:
京营之兵专为京师而设,祖宗居重驭轻,强干弱枝,意甚深远。边关之事责之边兵,所以张京兵之羽翼;京师之事责之营兵,所以壮边兵之根本……即今正值防秋,臣等以为先当定其规模,中外之臣始便遵守。除通州、昌平原系京师肩背肘腋,遇有警急,酌量分发策应……其余密云、顺义、三河、良、涿等处,虽有警急,上听总督军门径发边兵策应,不得仍前轻讨京兵,致误大计。
这显然不是“祖宗”之意,而是当下的应对。杨博又言,“边兵主于战”,“京兵主于守”,遇有边警,将车兵营10支各离京城“一里二里”驻扎;战兵营4支屯于城之四方,2支驻扎“适中去处”,“万一通州、昌平请讨兵马”即分发策应,但“若非十分警急,不必轻发”。获得允准。在议和成功后的隆庆五年(1571年)七月,杨博指出:“蓟镇但有警报,(京军)即将兵马列营城外,或一二里,或三四里,将官不过假此塞责,徒为文具,遂致城守乏人,聊以火夫充数。万一突有‘庚戌之变’,城守内虚,兵马外隔,一举而两失之。”杨博强调嘉靖二十九年的教训,要求加强守城训练,“至于郊圻之外,正系督、抚、总兵信地,战守机宜,自当听其径自计处”。明廷确定京营的职责是坐守京师,这与蓟州、昌平“以守为战”、“匹马不入方为万全”,辽东“以战为守”的方针构成一套完整的防御战略,以保证京畿的安全。
高拱、张居正等当国期间,通过强化军事训练与举行大阅等措施来维持和宣扬京营的战斗力。隆庆二年(1568年),张居正指出:“圣驾亲临校阅,一以试将官之能否,一以观军士之勇怯……且此一举动,传之远近,皆知皇上加意武备,整饬戎事,亦足以伐狂虏之谋,销未萌之患。”兵部尚书霍冀也认为皇帝大阅可使“沿边扼塞诸军亦望风而思奋矣”,重在宣传示范效应。次年九月,举行大阅,“都城远近,观者如堵”。据说“海内因传欲复河套”,侧面说明此举起到了显示京军“存在”、宣扬中央武力的作用。王天有指出,大阅对隆庆议和也有一定的积极影响。万历九年(1581年),再度举行大阅。万历二年(1574年)至九年间,明廷遣战兵、车兵营各一支“每秋出防蓟镇,实欲习劳练战”,后因科道和蓟辽总督建议而暂停,“止候有大警,临时相机请发”。这显然不是因为明廷不愿“转弱为强”,也不是军费不足,而是弊大于利。此后,包括“三大征”等战事皆无京军参与。
万历中叶以后,皇帝怠政,党争兴起,京营训练遂成虚套,大阅也不再举行。萨尔浒之战后,明廷不得不调发少许京军增援辽东,却迟迟不能出京,以至于经略熊廷弼抱怨:“先年经略视师,动调三五万随行,岂至今日,三千亦不能往。”至此,京军既不能给予边军有力支援,也不能发挥显示武力以维护朝廷权威的功能。然而,京营编制却以增设选锋、标兵、壮丁等名义扩大至12万余人,差占、冒饷等问题更加严重。

三 官员身份与京营权力的分配

明代统领京营的官员除武将外,还有内官与文官,而武将有世袭勋臣与流官都督之分,也有京卫武官和外卫武官之别,权力关系错综复杂。其中,勋臣始终是最主要的角色,下面就以勋臣与其他身份官员的关系为主线,予以剖析。
1.内官与勋臣
明朝普遍任用内廷宦官监军、领军,始于永乐时,但内官何时开始统领京营,《明史》有两种说法。《明史·兵志》照搬万历《大明会典》中的记载:永乐时,三大营各有提督内臣,五军营1员,三千、神机营各2员;神机营之中军、哨、掖及五千下营皆有坐营内臣1员,各司设监枪内臣1员。学者多从此说。胡丹指出,“现存史料还找不到永乐中宦官提督、坐营的相关记载”,只从墓志中发现一例宣德时赵琮“掌神机营左哨兵”,一例正统时弓胜“兼理神机营”,从而认为“京营监枪之任,固不迟于宣德”。换言之,尚未发现明前期内官提督五军、三千营的记载。胡丹认为“或许是因为内臣之命皆从钦传,实录馆缺乏完整材料,以故类弃之”。首先,本文赞同内官监枪不迟于宣德的意见,但同为“钦传”,为何“实录”在正统以前没有一条记载,景泰以迄嘉靖就屡见不鲜呢? 其次,景泰以后“实录”常记载提督内官上奏营务或与武将共议营务,但明前期虽不乏内官与武将共同领兵出征的记录,却未见其与张辅、朱勇等议奏营务。最后,赵琮是以左监丞的身份掌神机营左哨,而弓胜墓志载其“宣德间,备命宫闱,辄以敏慧勤慎受知,待官奉御,综理内帑,兼理神机营”。奉御为从六品,低于从四品的左监丞。弓胜初次承担军事差使,故所谓“兼理神机营”应是在某司监枪,而非提督全营。结合前文已经厘清的万历《大明会典》所载旧三大营实为嘉靖前期营制这一事实,即可得出合理解释:洪熙至正统时期京营未设内官提督,神机营内中军、掖、哨及各司有内官监管神机火器,原则上不涉及其他营务。
《明史·职官志》言内官提督京营“始于景泰元年”,所据或是“实录”。北京保卫战时,景泰帝“敕太监兴安、李永昌往同石亨、于谦等整理军务”。王世贞认为“此内臣总京营兵之始”。当时勤王兵马聚集,不能确定二人就是提督京营。景泰元年六月二十二日,于谦奏言:“比者奉命,令臣等具将士军马数目、战守方略以闻,臣会同太监吉祥计议,将各营总兵、把总、坐营头目并所统官军分定京城各门……臣谦与吉祥往来各营总督。”这是“实录”中首次记载内官共议京营重要军务,曹吉祥是有明确记载的提督太监,且很可能与于谦一同“总督”三大营。景泰三年,于谦奏请设立团营时言:“管操太监刘永成[诚]原管神机营,阮让原管三千营,取自上裁,令其提督操练;监枪内臣随同前去各营监枪。”可见,此前神机、三千营已有太监管操,而于谦没有提及的五军营应即曹吉祥亲管,所言团营“俱听臣等往来提督”的“臣等”应包括曹吉祥。若以上论断无误,可纠正中外学者的一些成说。其一,青山治郎将史料误断为“令其提督操练监枪内臣,随同前去各营监枪”,从而认为于谦想把内官对团营的干预限制于监管火器,而圣旨批复“命太监阮让、陈瑄、卢永……提督……俱听太监刘永诚、吉祥及谦、亨等约束调遣”,是对于谦意愿的“无视”;罗丽馨也认为于谦“疏文议太监……仅限于监枪”,景泰帝的任命非其“疏文本旨”;洪国强进一步演绎此举为景泰帝有意“牵制”于谦。然不难看出,于谦奏疏的本意正是请皇帝钦定刘、阮是否如曹吉祥一样也“提督”团营操练,原神机营监枪内官前往团营,负责监管火器。其二,洪国强认为景泰帝与于谦的“裂痕”始于景泰元年六月二十七日朝会时,两人对迎回英宗持不同态度,景泰帝在两年半之后任命刘永诚、曹吉祥提督京营 “来限制 于谦的权力”。然于谦与曹吉祥在此次朝会前已经同督营务,其说难以成立。其三,黄冕堂指出团营较“永乐朝广泛推行的内臣监军制有所更张和限制”,其实是受万历《大明会典》的误导。内官与武将共同提督京营始于正统、景泰之际,是“土木之变”后皇帝强化京军控驭及管理的重要措施。
多数情况下,三大营各有两名以上内官同时提督,其中二三人兼督团营,与前述武将的情形相同。嘉靖六年,世宗欲起用正德朝著名内官张永提督团营,当时团营已有太监马俊,担心“若将永起之提督营务,终在俊后,岂得尽彼之心,若超之俊上,恐次序未平”。杨一清认为张永“用之团营,须令掌敕,方得尽其才力。使居马俊之次,则非委任旧臣之意也”。可见,二人之间存在先后次序,居前者执掌象征钦差权力的敕书,主理营务。
京营提督的日常事务,主要是管理兵马、推补营官、组织操练等。这些职权在明前期由勋臣武将独揽,往往任用私人,占役军士,从而使操练废弛。英宗即位不久,十三道御史集体劾奏张辅、朱勇等“私役边军,办纳月钱”,英宗“皆宥之,令改过自新”,可见所劾为实。正统八年,英宗又切责朱勇等曰:“京城内外所获盗贼,多各营操备官军,盖因尔等平日抚恤不至,钤束不严,管军头目克减军粮,科敛财物,以致军士窘迫,不得已而相继为盗。”景泰三年,刑部尚书俞士悦点阅京军后指出:“各营军伍,自总兵而下,私纵、役占动以万计。”明中叶,内官与武将共同承担这些职责,可对后者有所制约。成化时,太监覃勤清出孙继宗“私役军士千余”。世宗令张永“将权要私占军丁清出补伍”。张永清点团营官军“今止五万四千四百有奇”,奏请“清勾解,酌替补,汰老弱,以壮军威”。张永“颇肯尽心干理,清出包办、私役、买闲、旷役旗军不下数千员名,往日科敛之弊,革其太半,军容颇整,贫军少安”,以至于提督郭勋“与之为仇”。内官要较好地履行这些职责,应具备一定的军事能力及经验。刘永诚自永乐以来屡次从征并镇守甘肃,功勋颇著;曹吉祥先后征讨麓川、兀良哈及邓茂七,功劳或不在刘永诚之下,只是谋反被诛,正面事迹多湮没不闻。二人对建立团营应有一定的贡献。总之,内官对京营的影响不全都是负面的。
内官与武将、文臣共掌营务,遇事要“公同计议”,取得一致意见。成化十一年(1475年),提督三千营太监廖屏“奏举武进伯朱霖、都督佥事李俊堪补本营诸司缺员”,朱永等亦言二人“皆可用”,宪宗“命用俊,而罢霖”。弘治时,太监杨穆提督团营,“同事公卿、勋戚有所商度,未尝不虚襟以听,援古证今,必折之至当而后已”。不过,众提督之间存在矛盾,应是更普遍的情况。弘治十二年(1499年),张懋上疏抱怨五军营“近年事体更张,纷纭掣肘,偏执难行”。兵部认为“懋与平江伯陈锐,太监宁瑾、金辅俱奉敕提督五军营,义须同心共事,不宜自恣己私,更张事体”。孝宗下旨强调:“各官俱受朝廷重托,务要协和行事,不许徇私偏执,致误军务。”或者,众提督沆瀣一气,共谋私利。武宗即位后,言官指出:“内外坐营等官假以执事,隐占军士,百有余年,深根固蒂,未经厘革。”郭勋“性贪气横,骄蹇自恣”,提督太监张忠、兵部尚书王时中“皆听其所为,不与争较,相与甚欢”。张永后来“亦无可奈何,惟谨避之”。此外,明廷允许京营武将、内官合法役使一定数额的军士为“军伴”。最多时,提督太监役使的军伴达100人,坐营、坐司内官的军伴亦各有30余人,进一步削减了操备军士的数额。嘉靖年间首任协理京营戎政的王邦瑞指出,京营“至空无人者,则乃中贵人所为耳”。
由上可见,内官提督京营并不限于监管火器。奥山宪夫认为,火器从内廷垄断到嘉靖时各处均可生产,使内官在军队中的势力急剧衰退,进而促成京营内官的裁撤。此说角度独特,但不全面。内官管营的弊病长期积累,正德、嘉靖之际特殊的皇位更迭加速了积弊的暴露。世宗入继大统,一批兴邸出身的内侍迅速占据要津,但其才能、素质相对不高,更急于谋求私利。世宗密谕杨一清时坦言:“凡今各衙门事,多被随朕来京之人坏了。”如马俊“于营伍之事非精,又不识字……未谙大体,不知大事”,才不得已起用张永。张永死后,世宗“求堪代彼者,不得一人”,对司礼监“循常拘次”推举的人选也不满意,一度想起用正德时监督西官厅、已被贬为孝陵净军的张忠。这些情况使世宗认识到:“文武众臣各有所掌,内官所用多不堪任使,为国之患不小。”其后,在外镇守内官至嘉靖十八年(1539年)基本撤回,内官通过镇守边镇积累军事经验、资历,进而提督京营的通道被阻断,“知兵”者稀少。嘉靖二十九年,兵部议更营制时指出:“此辈既不知兵,又专以役占为务,俱宜裁革。”世宗从之,可谓大势所趋。崇祯二年,后金兵临北京城,崇祯帝复命内官管营,谓之“提督京营戎政”,迄于明亡。
2.文官与勋臣
文官掌管京营始自于谦,而且其权势之重后无来者:一是总督三大营及团营,其后迄嘉靖二十九年,文官仅提督团营;二是居诸将之上,“平日军务悉凭节制,自总兵而下,莫不钳口结舌以依从,俯首帖耳以听服”,地位高于后来的提督、协理文官。不过,于谦身为兵部尚书主持全国军务,其对京营的掌控程度不会太高,否则不至于出现“夺门之变”时“闻之仓卒,不及发”的局面。宪宗即位重建团营,兵科引于谦故事,建议“参用文臣”提督,宪宗令“姑置之”。成化三年,复立十二团营,宪宗命兵部尚书白圭“不妨部事”,提督操练。此后除成化十七年(1481年)至弘治元年(1488年)一度空缺外,提督团营文官常置不废。
兵部尚书或掌院都御史兼任,是成化至嘉靖中叶提督团营文官的主要特征。其中,兵部尚书居多,都御史则有成化时的王越,弘治初的马文升,嘉靖时的李承勋、汪 及王廷相等数人。对这两种方式,杨一清在嘉靖六年有如下论说:
今六卿分职,并都察院俱以见任掌印者为重。承勋吏部改刑部,若令以兵部尚书兼右都(御史)提督固善,然不知归着于何衙门。若在兵部掌印,则仍蹈旧辙,顾此失彼。如止带兵部之衔,则是一空闲官员,略似有抑。查得成化年间,王越以太子太保、兵部尚书兼左都御史并掌管都察院事兼提督团营军务。今宜照此例,将李承勋改兵部尚书兼左都御史本院掌印,不妨院事,兼提督团营军务,如此则委任专而事体重矣……承勋赴营操练之日,凡朝参奏事及在院升堂放牌等事,俱佐贰官代行……都察院事简,掌院官总其大纲……况管操只在巳时以前,操散,赴院了事可也。
这段文字披露了不少重要信息。其一,提督文官如果未任部院实职,就是“空闲官员”,说明其直到嘉靖时仍有强烈的差遣色彩,与原本也是差遣的巡抚、总督等不可同日而语。其二,因兵部事繁任重,尚书提督团营“委任不专,难责成效”,不能很好地履行职责。如把总、管队等官,例由提督等从入营的卫所官中遴选并开报兵部,“以凭查考”。弘治元年,左都御史马文升提督团营,次年二月为兵部尚书,仍督营务。三月,他会同提督武臣、内臣“点选团营官军,黜退把总二十余员,令回老家管事”。但至七月,马文升反映,“该营至今未曾定夺”。可见兵部尚书只能不时地到营中巡视点阅,具体事务主要归常年在营的武将、内臣料理,难免敷衍塞责。弘治、正德时都有官员奏请设官“专委任”“专理”,未得允准。世宗接受杨一清的建议,希冀以掌院都御史提督“振新营务”。嘉靖八年(1529年)二月,李承勋改掌兵部,又命伍文定继之。然伍文定未到任即被劾致仕,李承勋“因言今方裁革冗员,团营似不必专官”,世宗又命他兼任提督。此后,明廷在专官与兼官之间反复尝试。嘉靖二十年九月,刘天和以添设兵部尚书的身份专管团营,次年八月即被劾致仕。世宗“谓提督官非祖宗旧制,不必推补”,仍由兵部尚书兼管。郑晓指出:“兵部尚书提督团营,将校以黜陟所在,乃肯奉法,若别设一尚书专领营务,彼知其权轻,不肯受约束。”郑晓曾协理京营戎政,又一度署理兵部尚书,所言应较符合事实。添设兵部尚书,或掌院都御史兼任尚书,都不能有效地约束将校,是明廷不得不主要以兵部尚书兼任的原因。李承勋与郭勋的冲突是比较典型的案例。李承勋与张永整顿营务颇有成效,郭勋“自失其利,而把总、掌号头等官平日狐鼠通同,夤缘为奸者,亦皆以失利为憾,与勋益相结纳,而深嫉承勋等”。郭勋自恃勋爵身份和皇帝宠信,且与阁臣张璁等“素厚”,对李承勋“面加挫折”,承勋竟“含愤忍气,不敢声言”。嘉靖七年(1528年),世宗大祀南郊,“团营扈跸将士多不至者”,李承勋弹劾把总汤清等革职。郭勋留缺不补,次年正月题请“复清等任,而诋承勋参革为非”。二人相互攻诘,世宗下汤清于狱,“勋姑贳之”。次月,李承勋回部掌事。不久,郭勋不法事遭到揭发,被勒令闲住。然世宗仍以郭勋“素存忠者”而“恒念之”。嘉靖十年(1531年)三月,李承勋卒于任后10余日,郭勋复提督团营。郭勋的罢免与复起应和李承勋掌部与否相关。
嘉靖二十九年,世宗改提督团营王邦瑞为兵部左侍郎兼右佥都御史“赞理京营军务”,不久改称“协理京营戎政”,专职管营。首先,过去勋臣、文官并为“提督名冲[衔],相制行事”,现在一“总”一“协”,地位隐然有别。其次,总督颁赐“戎政之印”,协理“不给关防”。隆庆三年(1569年),协理侍郎王之诰奏言:“戎政之印掌于总督,而协理不与,即有机事,文书发行真伪难辨。”请求比照边镇总兵、巡抚之例,“给以关防”。兵部认为,“戎政有印,则总、协官俱可会行,关防不必更议”。这意味着协理文臣有事上传下达,必须与总督勋臣取得一致意见,方能钤盖其所掌管的印信。最后,协理文臣多为兵部右(左)侍郎兼佥(副)都御史,身份相对不高。因此,尽管协理京营戎政管辖三大营,权限比过去扩大,但不仅专官“权轻”的问题依然存在,而且其权势较过去还有所降低。
于谦之后,文官在京营中的权势始终不高于勋臣。嘉靖五年(1526年)武举会试,赐宴兵部,郭勋与兵部尚书李钺争坐次,“以为朝廷莫如爵,每年圣驾视牲及大祀天地,臣班在尚书右,今会武宴坐,不宜独诎下”。李钺等指出:兵部主持的会武宴“犹礼部之恩荣宴”,故群臣居兵部尚书之次,郭勋不应“引团营故事争”。这说明在营中,提督勋臣位次是在兵部尚书之上的,郭勋才引之相争。隆庆四年正月,阁臣赵贞吉、兵部尚书霍冀等议奏,收回戎政之印,罢总督京营戎政,改设提督总兵官三员,各管一营,“而以文职大臣一员量加职衔,俾之总理”。这将大大提高文官在京营的地位,得到穆宗允准。二月,穆宗下旨,“谓京营务重,更名协理为阅视”,命都御史曹邦辅为之。四月,提督恭顺侯吴继爵上奏称,“祖制,京营以文武大臣并为提督……庚戌后始改勋臣为总督,文武[臣]为协理,其名称虽不同,而文武并用之义实未异也”,“复改总督为提督,协理为阅视……臣等深惟部院大臣资望隆重,用以阅视,其任似轻而泛,未若提督有督率总理之责,身亲为之者,尤重所[且]切”,请求“仍旧制,以阅视改为提督”。得到穆宗允准。对此,曹邦辅奏辩道:“吴继爵等乞改臣阅视均为提督者,其词若援旧制,而其实为奸避之计,以为无事则彼勋爵居臣上,不得相制,有事则臣当分任其责耳。”由此可知,阅视是监临之官,而提督则为同僚,文官位次在勋爵之下,曹邦辅就不能节制吴继爵等。因圣旨已下,曹邦辅只得提出:“继爵等以三人各提督一营,而臣以一人共提督三营,其职掌及应接礼仪,宜下吏、礼、兵各部臣详议。”言外之意,文官职权、礼仪应居三勋臣之上。穆宗对曹邦辅的要求不以为然,次月,改命其专督五军营,另外任命前两广总督刘焘提督神枢营、前宣大山西总督陈其学提督神机营,使文武提督权限相等,以此平息纷争。兵科都给事中温纯批评此举是“以三侯伯故,而用三文臣”,使“文与武不相为用,而文臣中亦自相矛盾矣”。不久,穆宗下令“罢六提督,更推总督、协理大臣如故”。霍冀等削弱勋臣权势、提高文官地位的尝试,终因皇帝态度的反复而告失败。
协理文官权力不专、地位不尊,渐成闲职。万历元年,明廷召宣大总督王崇古回京协理戎政,有言官认为不应“假京营以酬报”边疆重臣,圣旨答复,这是“体念边臣,不欲竭尽其力”而使之适当休养。万历十一年(1583年),神宗传谕内阁:“郑洛在边镇节省钱粮,是好官,边上该用他,如何推他京营,放在闲散?”首辅申时行等解释说:“先年曾题奉钦依:‘大臣出入互用,以均劳逸。’如王崇吉[古]、方逢时,皆自宣大总督推升协理京营。该部以郑洛事体与二臣同,故会官推用,实以共在边久劳,暂令休息,将来仍可寄以边镇。”协理京营戎政已被君臣视作闲散休养之职,往往是边臣内转后的暂时职务,不久即升任部院之长或外派。官员任职时间不长,也难有所作为。崇祯元年五月,李邦华协理戎政。次月,总督保定侯梁世勋罢,数月未补,“邦华兼摄其事”,得以推行一些措施以整顿营务,“由是戎政大厘”。十一月,襄城伯李守锜出任总督,“衔邦华扼己,乘间诋 ”,次年“己巳之变”,李邦华被罢免闲住。嗣后,内官复提督京营,与勋臣、文官并称“总提协”,文官位居最后,地位进一步下降。
明中后期,文官对京营的管理重在其“外”而不在其“内”。自天顺八年(1464年)起,明廷每年差派给事中、御史各一员巡察京营,点阅军士。嘉靖二十九年,又令巡视京营科道官复命时举劾将领,作为兵部黜陟的依据。万历七年(1579年),“京营将官一并”纳入五年一度的军政考选,参将以下由兵部考核黜陟,总督、副将上疏自陈,科道拾遗纠劾。另外,景泰以后,京营提督、坐营官常由兵部等推举人选供皇帝简选。弘治二年(1489年),明廷议定提督由五府、九卿、科道会推;坐营由兵部“会京营提督等官推举”。张居正当国时,总督、副将一度“概从部推”。对于京营内部推补的号头、中军、千把总等基层武官,万历十四年(1586年)兵部奏准:“如遇题推,移文知会”,兵部审查通过后为之题请钦准,谓之“营咨部推”。明廷逐步构建了一套较为严密的外部监管体系,使掌营勋臣、内官的权力被限制在一定的范围之内,其不法行为能够得到文官的纠察、揭发,只是常为皇帝宽容罢了。
3.边将与勋臣
臣明代以军功封爵,故受封公侯伯的多是武官。少数凭借军功获得封爵的文臣,王骥转为武官,王越封爵后转为武官,被褫夺后又以文臣起用;刘基、王守仁后代亦成为武官,是故勋臣与一般武官本无实质性区别。然而,公侯伯一旦获准世袭,其子孙即可罔替;一般武官即使官至左、右都督,其子孙最高承袭指挥使。这意味着勋臣子孙袭爵就位居都督之上,可直接出任五府掌印、佥书,京营提督、坐营,边镇总兵等高级军职,而一般武官通常要从卫所军政官、营兵把总等低级军职做起,仕途高低悬殊。另外,除沐氏世镇云南外,勋臣家族常居两京,而一般武官成为高级将领的多崛起于沿边、沿海。大体而言,永乐以后的高级将领主要来自勋臣与边将两类群体。
京营趋于衰败往往是在第二代及以下世代勋臣长期掌管之时。这一方面是因其未经历练便担任要职,另一方面是因其生于富贵又位极人臣,建功立业的积极性不高,反而不免剥削军士以满足奢靡享乐。朱勇16岁袭爵,至迟在永乐九年(1411年)已掌都督府事,年仅20岁、未立战功就成为名义上的最高军事机构长官。他首次参与战事,是永乐二十二年成祖最后一次北征,协助张辅统领左掖兵马,未遇敌而归。宣德时,他扈从宣宗平定高煦之叛、亲征兀良哈,两次作为主将领兵征讨女真及兀良哈部落,没有与鞑靼、瓦剌强敌作战的经验。时人言,“强虏视之婴儿耳”;叶盛指责他及顾兴祖、沈荣等“俱以庸辈,幸际明时,平居不义不仁,惟务剥削军士,临事无谋无勇,遂致玷辱朝廷”。纨绔子弟提督京营应是酿成“土木之变”惨败的原因之一。张辅之子张懋9岁袭爵,自33岁先后掌管五军营、团营,“握兵柄者四十年”。他“未尝一经行阵,优游福履,老死牖下”,生活极其腐化,“至侵削军士以充其欲”,“累为言官所劾”,都得到皇帝优容。郭勋是开国功臣郭英玄孙,两度提督团营共计18年,最终死于诏狱。继任的朱希忠时年24岁,主要的军事经验是扈从世宗南巡。嘉靖二十八年,朱永曾孙朱岳和蒋琬曾孙蒋傅等在安定门外阅武,“忽报讹言,云虏入寇至沙河,岳等皆惧而走”。
京营中的偏裨将校大多来自在京卫所。成祖大肆升赏靖难军人为武官,大部分安置于京卫,北京武官总数一度超过3万人。卫所管事官缺有限,在京营担任把总、管队等基层军职是京卫武官的主要出路。不少武官“营求把总,以图占役军士”。于谦回顾道:“把总、管队等官多有夤缘冒进,非才滥充,以致军士不扬,战阵无勇,甚则贪图贿赂,剥削害军,视兵政为等闲,与士卒如仇敌,失利偾事,职此之由。”至明朝中叶,京军出征频率渐低、规模渐小,京卫武官缺乏战争历练,混迹繁华都市,愈加腐化。弘治时,有官员指出,京卫武官“多系膏粱之子,不可任用”。
调用边将是明廷整饬营政的重要措施,京营几次重大变革都与边将入掌营务相关。北京保卫战的胜利和团营的成立,原大同守将石亨功不可没;杨洪父子、范广等或提督,或坐营,增强了京军的实力。郭登是郭英庶孙,长期镇守大同,凭借军功自得伯爵。嘉靖时两官厅的历任总兵,除朱岳、蒋傅外,都是边将。其中,有周尚文、赵国忠、何卿等名将。名将仇钺之孙、以奸臣形象载入史册的仇鸾,早年得到兵部尚书彭泽赏识,亲自为他改名、取字号,使之“延誉公卿间”。仇鸾24岁时,杨一清向世宗密奏言:“今侯伯中出色者甚少,仅有一咸宁侯仇鸾,边将子孙,闲于韬略,习于军旅,骑射为团营第一,肯惜行止,士大夫多知而敬之……但年少,资历尚浅,若且用之边镇,令其再历数年,则他日团营提督,无能过于斯人矣。皇上再加相访,姑用之三千、五军各营之副,亦可以渐而进,不然暂用之两广亦可。此愚臣之可保者也。”此后,仇鸾历任两广、宁夏、甘肃、大同总兵,其间还受命总兵征讨安南。当时,“九边”各镇总兵一般都是流官都督,而仇鸾是唯一有镇守九边资历的勋臣,也是边将。仇鸾显然是被作为杰出人才来长期培养的,“庚戌之变”后,世宗重用他总督京营戎政,并非临时起意。兵部会议京营兴革事宜之一即“选边将以壮士气”。嘉靖三十九年,世宗令营兵“拣选二十枝,统以边将,用备征战”;嘉靖四十二年(1563年),又选精兵“分为六枝,委边将六员统领操演”。嗣后直到明末,勋臣基本不再出任三大营的偏裨将领。
但是,调用边将管营存在政治、军事等方面的诸多制约。
首先,旧三大营、团营坐营官由侯伯、都督担任,新三大营的副将也是都督衔,则提督武臣、总督京营戎政必是勋臣,方能服众。“土木之变”后入京掌营的边将都相继获封爵位,这既是酬报军功,也是满足其职务身份之需。然而,一方面,景泰至正德朝封爵颇滥,嘉靖以后矫枉过正,迄崇祯末年仅李成梁一人得封,不再有边将封爵入掌京营的情况。另一方面,成化以后九边将领多选自土著,勋臣出镇者渐少,至嘉靖中仅仇鸾一人。如世宗所言:“用都督者,取其才也;用侯伯者,不过以其名位耳!”九边形势严峻,才干显然比名位更重要,只有土司众多而形势较缓的两广、湖广专用勋臣总兵,以免“远人轻视”。郭勋、李旻及仇鸾等都曾镇守两广或湖广。嘉靖四十五年(1566年),明廷裁撤两广总兵,改以都督俞大猷镇广西、刘显镇广东,防御倭寇。湖广总兵自万历十八年(1590年)武靖伯赵光远被召回京后,不再任用勋臣。这些变化使有一定实战经验的勋臣愈发稀缺,廷臣因而提出改革倡议。隆庆四年,吴继爵受命总督京营,言官“论其庸懦不胜任”。不久,赵贞吉上疏指出,总督权势过重,如前任顾寰“惟知退让自守以保勋名,以避嫌忌耳”,建议革去总督,分为5营,“各择一将”练兵。穆宗令廷臣集议,兵部尚书霍冀等认为,振兴戎政“不在于营制之更张,而在于将佐之得人,操练之如法”,建议“推智勇将官三员充总兵官”以分练三大营。这样的“智勇将官”无疑要从边将中选拔,有的官员因而提议“永革勋臣”,或“兼用勋臣”。于是,赵贞吉的分营之议被转移到是否继续专用勋臣掌营上来。穆宗予以折中,任命吴继爵为五军营总兵,边将出身的都督袁正、焦泽为神枢、神机营总兵。随后发生了吴继爵不愿与流官为伍而上疏请辞、偏裨诸将以总兵“权轻,多不受约束”、神枢营副将孙国臣与总兵抗礼等事件。穆宗传旨改命定西侯蒋佑、平江伯陈王谟代袁正、焦泽为总兵。三总兵各“持意见,择便利,旬月不决”,不久复以勋臣一人总督。正如温纯所指出的:每支小营各有营将,“不可谓分乎”? 既然不能革用勋臣,不如“复先帝制便”。青山治郎、奥山宪夫都讨论过此次改革,但未认识到其关键是勋臣掌营体制的存废,而非分割兵权。
其次,石亨、江彬及仇鸾等人的前车之鉴,使明廷对边将执掌京营存有顾虑。嘉靖前期,明廷虽选调各镇名将提督两官厅,却不予封爵,使其名位低于三大营、团营提督,而且“迁调不常”,上任不久即“遽迁改”,不使其久握兵柄。御史邵陛评论穆宗弃边将而用蒋佑、陈王谟云:“盖因其有同休之盟,而寄以六师之柄,此皇上慎重之意,必以其人易制,而其权可托。”万历中叶的阁臣赵志皋说:“勋臣世笃忠贞,职司禁旅,旧矣。”万历二十年(1592年),御史樊玉衡劾奏临淮侯李言恭,建议“选边方威名总兵代之”,兵部认为:“京营总督例属勋臣,良有深意,边镇总帅自非其伦。”所谓“深意”,无非是明朝世代豢养的异姓贵族比血战升迁的边将更加忠诚可靠。勋臣之中,也要选择可靠持重的。郭勋第一次被罢后,世宗命兵部等会推“廉静老成者待[代]之”,两广总兵李旻列于陪推,世宗以“旻方远镇,无内党,故越次用之,遣骑促还”。嘉靖四十二年,言官弹劾顾寰不职,兵部等集议认为:“责以冲锋破敌,委非所长;使之居重驭轻,尚在可用。一时勋臣,似无出其右者。”隆庆五年初,总督悬缺两月有余,“颇难其人”,穆宗特命顾寰再度掌营。战功显赫的李成梁虽得封爵,明廷却从未考虑用其总督京营,一度赋闲10年。京军关系朝廷安危,明廷宁可委任“身不出都城,目不识一丁,足不便矍铄”,甚至颇有贪贿劣迹的贵胄子弟,也不选用边将,主要是基于政治而非军事因素。
再次,勋臣、京卫武官结党排外。在主将只能于数十家世袭贵族中勉强挑选的局面下,明廷希冀通过广泛选拔偏裨将领来维持京营的战斗力。隆庆元年十月,明廷突破常规,召福建总兵戚继光协理戎政,然而“台省议论不一,而且部持两端”,改为神机营副将。次年二月,戚继光到任,发现“京营士卒,率皆豪贵寄养”,难以管束,于是向“当事者”进言:“倘能重其事而一其权,则渐洗其故习而更新之。”副将权力很小,纵有才干也难有建树。五月,戚继光被改调总理蓟昌等镇练兵。隆庆四年,给事中温纯奏言,“京营练兵,全藉二三副将”,“上既压于提督,下复同于参、游”,建议“少伸其权,以便节制”。此议虽获允准,但实际作用不显。嗣后,明廷偶有通过其他机制延揽名将入营练兵。万历二年,明廷任命俞大猷为后军都督府佥书,“前去提调京营车战,其体统在副将之上,总、协仍以府佥相待”。俞大猷的身份、事权提高,“教练兵车,颇有次第”,取得了较好成效,这无疑与张居正和时任兵部尚书谭纶的支持有关。天启二年(1622年),明廷召名将萧如熏等3人为“练兵总兵”,分练三大营。三人“投揭内阁,以权轻掣肘为言”,要求“各立一营,得握操纵,不必仍属京营。见辖之兵,听于京营内挑其精锐堪战者,满万而止,其将领等官听三总兵”考核上报,因而得罪了总督吴汝胤等,次年就以“添设滋扰,请旨裁革”。明后期,在营京卫武官“结为京党”,排挤外来将领以维护自身利益。唆使官兵制造谣言是其惯用伎俩,“一人造谣,传之一队,一队传之一营,一营传之都下。不三日,达诸内廷,闻御前矣。大臣黜陟,往往由此。朝廷以为舆论无私,而不知其由匹夫恩仇与奸人反间”。在此情况下,即便“边腹故不乏真将材,率未尝收以萃中枢”。
最后,京营与边镇相比,待遇较差、升迁较慢。一方面,明中后期武官正俸不高,重在养廉田等其他收入,如宣府、大同总兵有上百顷养廉田,每年地租等可得银“数千两”之多,而京营则无。嘉靖三十一年,明廷令“边将在京者,许月给米五石,在京军官不得混文[支]”。万历十九年(1591年),允许来自腹里地方的将领也享受此待遇。京外将领任职京营的待遇虽然有所改善,但与边镇仍有较大差距,故京营“禄最薄”,却应酬答礼“诸费复夥”。另一方面,京军较少出征,将领立功升迁的机会自然不如边镇。隆庆元年以后,边将3年防御无过的可加升职衔。万历初,京营欲“照边将例”加秩,被兵部以“利害劳逸,相去甚远”为由否决。于是在明后期,逐渐形成武官“重外轻内,以京营为冷局”的局面,“将官一入此地,如同弃置”。边将若被兵部选入京营,常请督抚“咨留及托故规避”。在营之“号头、中军、千把总等官百方营干,谋求外升;新升京营副将等官祈留外任,不肯内转”。边将不愿调入京营,勉强调入又不安于位,兵部索性“猥以处劣转者,如云某考中下,转京营;又云某不堪外用,处京营”,京营成了“懦劣者入营备员,冀望躐等”之所。将领如此,军士训练的废弛就可想而知了。
由上可见,京营军力的衰退在较大程度上是其内部权力结构所致,而这牵涉明朝统治的根本理念,没有最高统治者的鼎力支持甚至亲力亲为,内阁、兵部等臣僚不可能彻底将其改变。嘉靖中叶以后的当国之臣,将主要资源投入边镇、边防任务完全交给边军,也是无奈而理性的抉择。

四 结 语

作为全面反映明代国家制度的官修政书万历《大明会典》,将经过一定时期才形成的京营制度,一概依据其起始年代而谓之“永乐中定”“景泰初定”及“嘉靖间定”,不免误导后世的史学编纂与研究者。特别是旧三大营,从永乐末年至嘉靖前期不断演变,后世史书及当代论著却都将“会典”所载视作宣德甚至永乐时期的制度。实际上,通过梳理,我们发现:洪熙至正统时期,京营延续永乐北征军的“大营、五军”体制,三千、神机二营附之,由主将一人统管,二三将领助其分管,仅神机营中有内官监管火器;三大营并立格局的正式确立以及内官提督京营是在“土木之变”以后,大营、千二营等小营归属于五军营也在这一时期;三大营各设武臣2员提督是在英宗复辟以后;“会典”所载五军、神机营把总等官员额是嘉靖前期的数目。总之,万历《大明会典》记载的详尽、齐整的旧三大营制度其实是嘉靖前期管辖次拨官军“老家”之营制,据其叙述明前期的京营,会与史实有较大出入。
郑晓以京营制度阐发明廷“不欲武臣权重”的“祖宗微意”,今人论著多加引用,几乎奠定了我们对明代军事领导体制的基本认识,然其与事实不尽相符。郑晓云“五府、三营、十二营,职掌不相侵也”,而事实是除成化三年四月至十月郭登专职提督团营外,其他时间都是三大营提督兼掌团营,五府也常由其兼管。又云“统军不专于一人,练军不专于一人,行军不专于一人,皆为有意焉”,这是基于景泰以后的情况而言的,明前期的京营不仅只有一位主将,而且也无内官提督。学者在郑晓的基础上进一步归纳出“以文臣制武臣”“以内臣制外臣”的特征,这种执简驭繁的思维模式为认识复杂历史提供了便利,但在某些问题上需要具体分析。本文认为:除于谦外,提督团营文官在营中的权势始终不高于武臣,且不辖三大营、两官厅;新三大营协理戎政文官的权势呈进一步下降趋势,文官并未取得边镇督抚之于总兵的地位。嘉靖朝裁撤内官以后,明代文官政治达到高峰,而京营则是其局限所在。内官提督京营共百余年,约占京营存在时间的一半;另一半正是明朝统治比较稳固、边防相对安定和社会繁荣发展的时期。因此,内官督营并非明朝统治的常态,而应将其视作皇帝在危机之时强化京军控驭的一种特殊策略,只是宪宗、孝宗及武宗过度宠信内官而使其长期存续。外藩入继的世宗亲身体验而洞悉其弊,终于在另一次重大危机之际予以废止。
勋臣掌管京营,一方面因其是武将中的功勋卓著者,具备统帅的能力与资历。也正因此,勋臣在明初遭到残酷的清洗,嗣后如张辅、石亨及郭登等人都受到不同程度的猜忌与防范。另一方面因其是与朱氏皇室休戚与共的异姓贵族,勋臣子弟担任侍卫扈从,与皇帝关系亲近。但因长期远离战争,勋臣后裔多“文士化”,以至“耻与介胄伍,尝云‘我勋爵,非军职’,引吏部袭封为证”。从这一角度说,明后期勋臣掌管京营,也是某种程度上的“以文驭武”。勋臣始终在京营中居首要地位,不是因其“武”,而是因其“亲”与“贵”,和其他王朝利用宗室、外戚掌兵本意相同,而且对皇帝的潜在威胁更小,对明朝统治的长期延续应有一定的积极意义。
京营兵力的变化是后人评价明朝军力盛衰及治理能力的常用“指标”。明中后期人艳称“国初京营劲兵不减七八十万”,其实是合计了京师和畿内卫所总员额以及河南、山东、大宁、中都等卫所春秋两班京操军士的数字;或云三四十万的,大抵是依据在京70余卫之军额得出的数字,没有考虑其中有大量不事操备的屯军、军匠等。本文认为:宣德、正统时期京营军额为20余万;团营初建时15万人,复建时12万人,外加三大营次拨官兵,总军额可能一度超过正统时期,但缺额、差占日渐严重。大幅缩编是在“庚戌之变”以后,至万历时,三大营正兵军额约9万人,此外有为数不多的备兵。以往学者认为景泰以后京军“额数大减于旧”,成化以后更是“江河日下”,不尽确切。更为重要的是,京营规模的缩小与明廷对其功能定位的调整有关。

如果将视野扩大到历代主要王朝,可以发现:王朝“开创”期往往都有较大规模的中央军,开国皇帝身兼统帅;当天下大抵统一,王朝统治进入所谓“守成”期后,中央军的规模逐渐缩小,地方军、边军的规模日渐扩大,成为战争主力。这一是因为皇帝逐渐脱离军事实践,不再亲征;二是在繁华都城中不易征集并维持素质良好的兵员,地方军队“上番”“更戍”又耗费钱粮、折损军力;三是主要作战对象由内敌变为外寇,京军远征难以持久。北宋在京、在外兵力的变化较具代表性:太祖、太宗、真宗三朝,在京禁军人数占全国禁、厢军总数的40%以上;仁宗朝,军队总人数达到125万余人,在京禁军27万人,占比22%;着力开边的神宗朝,禁、厢军共约84万人,在京禁军减少为11万余人,只占13%。明朝定都北京,毗邻边境,维持规模相对较大的中央军并主动出击有一定的合理性,但不仅代价高昂、弊端丛生而收效较低,而且几度成为少年天子军事冒险和权贵佞幸攫取利益的工具。明廷最终将京营的功能定位为坐守京师,将边防任务完全交给边军,是符合历史与现实的主动调整,产生了积极的作用。以下数据有助于认识此问题:正统十一年(1446年),北方“备边官军”总计25万余人,“土木之变”后大幅扩充,到天顺元年,“守边官军”已35万余人,宪宗即位时增加到38万余人,孝宗即位时减少至30万余人,世宗即位时恢复到37万余人。在边防压力日渐增大的形势下,边军人数增长不多且一度减少,显然与当时大量资源被京军占用有关。“庚戌之变”前夕的九边军额为44万余人,到神宗即位时剧增至66万余人,万历七年前后清查是68万余人。万历九年,京营军约10万人,当时能臣治国,库藏充盈,九边军额达到正统时的2.7倍,京营军额却只有正统时的一半,明朝并非没有能力扩大京营之规模,而是将主要资源投入边军的建设上。因此,文官才能接受勋臣在京营中占据首要地位以迎合皇帝信用亲贵的政治需求,使其发挥维护皇权、以壮声势的作用,同时通过缩小编制和加强外部监管,减少钱粮开支并将权贵侵渔限制在一定的范围与程度之内。由此而言,京营的规模从大到小、功能从攻到守演化的过程,正反映了明朝统治从“开创”向“守成”的转变。这一过程长期而曲折,显示了历史发展的复杂性,希望本文揭示的史实对相关研究的继续深入有所助益。


END


作者曹循,历史学博士,西北大学历史学院教授

原文载《史学月刊》2023年第8期,注释从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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