琉球王国王城首里城遗址城门之一——守礼门 |
五年前在日本做访问研究时,有一次和著名汉学家坂出祥伸教授闲聊,谈起东亚汉籍里各种特殊而有趣的版本,坂出先生忽然说:
“你应该去冲绳,看看琉球本。”
“冲绳?那很远啊。”
“坐飞机去。”坂出先生笑着说。看着我迷茫的样子,又加了一句:“琉球本,纸张很特别的。”
虽然当时直到回国,我都没有机会实践坂出先生的建议,但“琉球本”这一名称,却深深地印在了脑海里。
今年10月,应国际知名的琉球本研究专家、鹿儿岛大学法文学部教授高津孝先生的邀请,我作为正在做交换研究的日方工作单位庆应大学斯道文库的派出人员,和日本国文学研究资料馆的陈捷女士、入口敦志先生等专程赴冲绳群岛,参加了为期三天的琉球本调查工作。萦绕已久的“看看琉球本”的梦想,终于实现了。
一
26日早晨从东京羽田机场坐飞机赴冲绳,到达那霸机场已近正午12点,和在机场等候的高津教授以及冲绳当地专家荣野川敦先生会合,没有任何的休息,立即转机飞赴更南边的石垣岛。下午2点,抵达第一个工作点——石垣市立八重山博物馆。
这是一个外观并不起眼的地方博物馆,但根据高津孝、荣野川敦两位先生编纂的《增补琉球关系汉籍目录》,其收藏的琉球本汉籍的数量,在冲绳群岛诸家收藏单位中名列前茅。
我申请阅览了该馆所藏六部琉球本汉籍,其中琉球人手抄的两部《二十四孝》,和两部同版的琉球刻本《陈惕园先生童子摭谈》,引起了我很大的兴趣。
作为古籍的《二十四孝》的版本,国内外所在多有,大致分为三个系统,即元末以前的《孝行录》系统,元末明初的郭居敬《二十四孝诗选》系统,以及明代万历以后的《日记故事》系统。
八重山博物馆所藏的这两部《二十四孝》琉球抄本,均为纯汉文的写本。有意思的是,它们是分别属于上述三个系统中后两个系统的本子,从所收二十四位孝子的名单,到同一首诗的文字,都颇有相异之处。而取其中属于《二十四孝诗选》系统的那一部,和中国国家图书馆藏明初刻本《二十四孝诗选》略加校勘,又发现二者也不无文字上的出入;且该琉球抄本的篇章排次,和目前所见同一系统的其他本子均不相同。此外意味深长的是,属于《二十四孝诗选》系统的那部《二十四孝》的内封右侧,保留了琉球抄写者的题署:“大清光绪五年己卯六月十日书之也”;其外封上,也依稀可辨“光绪八年”等字样。——事实上这次所见琉球本汉籍,凡有明确抄写或刊刻年份者,均用中国年号。
《童子摭谈》原本是清代道咸时期福建长乐学者陈庚焕(号惕园)撰著的蒙学读物,《陈惕园先生童子摭谈》则是该书的琉球翻刻本。据该书卷首序,道光十八年(1838)琉球王国使者颜嘉行出使中国,向福州刘锡经请教适合于琉球的训蒙书,刘氏即持此书数本相赠。后颜氏归国,得一号“约斋”的琉球高级官僚相助,在琉球翻刻了此书,时为道光二十四年(1844)。
此书的卷末,刻有“梅带华宗经谨刻”一行,又因有上述序文,而成为目前所知琉球刊刻的汉籍中,唯一记载了明确刊刻年代和刻工姓名的刻本,因此具有很高的版本学价值。
这次在八重山博物馆检阅琉球本汉籍,最后值得记上一笔的,是我终于亲手触及了久闻其名的琉球古纸。上述《二十四孝》抄本的正文,和《陈惕园先生童子摭谈》两部中的一部原装本的外封,所用纸张即琉球特有的芭蕉纸,纸质初厚,色泽褐中泛灰,确如坂出先生当年所云,“很特别的”。
二
27日一早醒来,只见天空乌云密布,大雨倾盆——我们遇上了琉球群岛最典型的变脸天气。
但大家还是按照预定,冒雨去了琉球大学图书馆。
琉球大学位于那霸市西北面的中头郡西原町,建在一片名为千原的山坡上,周围风景明丽,空气清新。图书馆掩映在呈放射状展开的高大的榕树间,有一种独特的南国风韵。
该馆因收藏有宫良殿内文库以及伊波普猷、仲原善忠、原忠顺文库等珍贵的琉球文献而闻名于世,其中汉籍的数量也不少。此次阅览的汉籍中,给我印象最深刻的是如下两种。
一是稿本《东国兴诗集》。作者东国兴是琉球王国的官费留学生,道光二十一年(1841)来华留学,这是他当年在北京学习时的汉诗手稿,写在中国北方产皮纸所制红栏笺纸上。有意思的是,稿本中还保留了他的中国老师孙依言的两次批改文字——如所周知,孙依言是晚清经学大师孙诒让的父亲。(图17-1)
图17-1 稿本《东国兴诗稿》琉球大学图书馆藏 |
也许是因为给外国留学生改作业,孙依言的批语,少了中国评点本中常见的俗套,落笔多直截了当,有些部分读来令人忍俊不禁。
例如《夜雨》诗有“鸡鸣不已纱窗晓”一句,孙先生天头批云:“‘不已’二字太老实。”并将正文中该二字改为“忽报”。
又如《舟泊钱塘江》诗的第二联为:“武林楼阁接潮水,葛岭云霞迎客船。”孙批:“江中不能望见西湖。”
不过有时孙依言的质实的经学家作风,大概也让年轻而有才气的琉球门生不免困惑。比如在《大竿岭逢雨》诗里,东国兴写了一句“却恐天昏行不得”,被孙老师痛加批评(图17-2)——
图17-2 《东国兴诗稿》行间及天头过录的孙依言批语 |
“天昏”二字,更觉骇人。纵使大雨,也断无天昏之理。
后来大概门生向老师说明,此处所用“天昏”二字,并非指雨中气象,而是指时间,结果孙氏另加朱笔批云:
日暮向晦,则当用“黄昏”二字,乃为平稳。
面对如此固执地用考据方法论诗的先生,当年的东国兴,大概也只能是一脸的无奈了吧。在琉球大学图书馆阅览而留下深刻印象的汉籍,另一种是高津孝先生推荐的琉球刻本《小学句解》。
琉大图书馆所藏此书当时正在修补,本来不能借阅。但因为我们远道而来,馆方特批让我在图书馆人员的办公室里阅览。
无论从汉籍版本学还是东亚印刷史的角度而言,这都是一部十分罕见的书。据考其印刷地点当在琉球,但纸张是从日本进口的和纸,印刷用墨大概也购自日本;而书版的雕刻则是在中国的福建,书的内容也源自中国。
为了便于对照,荣野川敦先生特意把自己收藏的和刻本《小学句解》带来,以供比对。高津先生则详细地为我讲解了他的考证结果。据悉相关的论文高津先生也已撰就,即将发表。
仿佛是要让我回味刚刚看过的两部琉球本汉籍的不同凡响之处,离开琉球大学图书馆时,不经意间偶一回眸,便再次见到了其正门阶梯前那块形制独特的巨石照壁。
那壁上嵌刻着的,是20世纪日本杰出的物理学家汤川秀树手书、出自《论语》的名句——“学而不厌”。(图17-3)
图17-3 琉球大学图书馆前照壁嵌刻着《论语》名句“学而不厌” |
三
28日是个阳光灿烂的好天气,万里无云。我们应约去了那霸市历史博物馆。
博物馆很新,建馆才两年;也不大,没有独立的建筑,就设在市中心一幢大楼的四层。但因为收藏了其中有被指定为日本“国宝”的“琉球国王尚家关系资料”,并编刊了一部颇有学术价值的相关资料的解题目录,而美名远扬。
“琉球国王尚家关系资料”中,书籍部分虽然数量很少,但我有幸看到了在日本十分出名的琉球国王家谱——俗称“蔡温本”的写本《中山世谱》。
蔡温(1682-1761)是琉球王国第二尚氏王朝时期的著名政治家,27岁时留学中国,归国后曾担任太子尚敬的老师,尚敬即王位后,被委以重职。《中山世谱》是他和父亲蔡铎前后相续、共同编纂的名作。现在卷首保留着的康熙四十年(1701)蔡铎序,和雍正三年(1725)蔡温序,即映现了这对父子和本书的特殊因缘。
那霸市历史博物馆所藏的这部《中山世谱》,卷首的琉球国王世系图里,已经出现末代国王尚泰(1848-1879在位)的名字,正文所记,年代最晚者为光绪二年(1876),自然已非蔡温当年原稿。但其书以色泽温润的薄样雁皮纸抄写,纸上印有淡墨的四周双边版匡,书法优美,和前此所见一般琉球写本的相对粗陋的风格迥然不同,以此我们推测,本书很可能是《中山世谱》数次递修后的一个官方誊清本。
观书之余,我们也顺便参观了那霸市立博物馆内的陈列品。其中有一份琉球汉文文书,题为《御禁止文字》(图17-4),有关琉球人名的避讳,颇堪玩味,不妨抄在这里——
图17-4 写在琉球特有的芭蕉纸上的《御禁止文字》那霸市历史博物馆2008年展品 |
一、颙琰
右唐名
一、圆敬穆哲温成灏育濬
右童名并唐名、名乘
一、寔茂幸时雄邦
右名乘
一、齐兴家庆祥
右童名并实名
一、齐宣敦亲
右童名并唐名、名乘相用候仪可致远虑事
十一月
所谓唐名,就是中文名字;童名,自然是小名;名乘,则应当是琉球语的名字吧。据博物馆的藏品解说,其中所列的避讳字,包括中国的皇帝、日本的将军及萨摩藩主、琉球的国王三方名字。即此一斑,已可见当年的琉球王国,在中日两国的夹缝中生存,颇为不易。
晴雨相间的三天里,我们还去了冲绳县立图书馆和博物馆查书、参观,用马不停蹄来形容,一点也不过分。直到要回东京时才想起来,连大名鼎鼎的琉球王国首里城,我都没见过——承高津先生和荣野川先生好意,在去那霸机场前,荣野川先生特意驾车绕首里城遗址半周,让我透过车窗了此心愿。
不过看着归途的行囊里,装着刚刚在博物馆买到的本地手工特制的琉球芭蕉纸,想起五年前和坂出先生的那次很有意思的聊天,内心的满足感,真是无法用言语来形容。
原载:《文汇读书周报》2008-12-05
又见于《东亚汉籍版本学初探》(陈正宏著,中西书局,2014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