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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民生:宋代的罂粟

罂粟,一般特指名气与特殊功能一样大的鸦片罂粟,是一年生草本植物,最早出现于新石器时期的欧洲。一般认为罂粟及其制品在唐代由阿拉伯商人传入中国,作为观赏花卉和药用。至宋代,开始广泛种植和应用,是中国罂粟史上的一个重要阶段。对此,学界已有关注和初步论述,然尚未见专论。本文不揣谫陋,试图作一系统梳理与论述,以深入揭示并就教于学界。
一、罂粟的分布与种植
罂粟,宋代又称罂子粟、甖粟、莺粟、樱粟、甖子粟、象榖、米囊、御米,等等。关于罂粟的得名,梁克家说的最简明:“实如小罂,子若细粟。”各种名称,有的突出罂粟籽,有的突出外壳。在各地方志及其他史籍中,不同地方或不同作者,在记载罂粟时有不同的分类归属。有的当做花卉,如福州、台州、杭州;有的当做谷粟,如徽州:“有罂子粟,结房如缾罂,如髇箭,华艳好而实细美,非他粟之类。”刘昉的《幼幼新书》与胡麻一同列入《米部》,郑樵在《通志》中,也将其列入《稻粱类》;有的当做药材,如建康,杭州。如此多种名称、多种归类,实际上反映了两个问题:一是分布广泛,二是功能多样。

成书于宋仁宗嘉祐年间的《本草图经》载道:“甖子粟,旧不著所出州土,今处处有之,人家园庭多莳以为饰。花有红、白二种,微腥气。其实作瓶子似髇(原注:音哮)箭头。中有米极细,种之甚难,圃人隔年粪地,九月布子;渉冬至春始生苗极繁茂矣。不尔种之多不岀,亦不茂。俟其缾焦黄则采之。”是为最早、最系统的关于中国罂粟分布与种植的史料,提到了三个问题:其一,北宋中期,罂粟分布已经十分广泛,各地都有种植;其二,种植的主要的目的是当做观赏花卉。正是由于这个原因,罂粟主要种植在城市。南宋后期的张鎡曾有诗云:“两岸人家水映门,谁知城里有深村。照畦罂粟红灯密,绕舍戎葵紫缬繁。”成畦的罂粟,在杭州城中应属有一定的规模;其三,罂粟种植难度较大,生长期久(大体与冬小麦相同),要提前一年上底肥,九月播种,次年春出苗,到罂粟壳焦黄时采摘,取其籽以备药用。
南宋末的《博闻录》,对于罂粟种植有更详细的记载:“常言重九日种罂粟。一云中秋夜种,则罂大子满。种讫以竹帚扫之,花乃千叶,两手重叠撒种,则开重台花。”又有《提要录》道:“重九日宜种罂粟,早午晚三时种,开花三品。”其具体播种日期,一般是在九月初九,也有说是八月十五夜晚更好,大概属于不同地区的最佳不同时间,而且一天以内的早、午、晚三个时间播种的罂粟,将来各自开出三种不同的花朵。用手播撒种子后,再用竹扫帚扫一遍,既便于覆土,也可使之将来多叶;若用两手重叠交叉撒种,将来可开出复瓣的花。说明成为一种常规农事和园艺,重在培育其花以为观赏,可知宋人已摸索出一套成熟的种植技术。

许多士大夫亲自种植罂粟,并赋诗抒情纪念,留下了种植过程的记录。如北宋后期的李復:“饱闻食罂粟,能涤胃中热。问邻乞嘉种,欲往愧屑屑。适蒙故人惠,筠箧裹山叶。堂下开新畦,布艺自区别。经春甲未坼,边冷伤晚雪。清和气忽动,地面龟兆裂。含滋竞出土,新绿如短发。常虑蒿莠生,锄剃不敢阙。时雨近沾足,乘凌争秀发。开花如芙蕖,红白两妍洁。纷纷金蕊落,稍稍青莲结。玉粒渐满房,露下期采折。攻疾虽未知,适愿已自悦。呼童问山鼎,芳乳将可设。”他久闻罂粟能清除胃热,也想种植享用,便在自家院子里开辟出一片土地,播撒友人馈送的罂粟种子,经历冬春,终于成功。
二、罂粟的观赏与医药价值
宋代罂粟之所以得到广泛的种植,是因为有着多种用途,受到人们的重视。

1.观赏
罂粟花绚烂华美,花大艳丽,香气浓郁,是一种很有价值的观赏植物。所以,宋代的罂粟,主要就是作为观赏植物被人们所栽培,即上文所言“人家园庭多莳以为饰。花有红、白二种”,起着美化家园、赏心悦目的作用。人们在种植时的种种技术、讲究,多是为了其花的形状和色彩。
作为花卉,罂粟花的美誉地位在宋代不断上升。在五代张翊的《花经》中,将花卉分为九品,米囊花(罂粟花)仅列为“七品三命”,地位低下。北宋中期的《牡丹荣辱志》中,以牡丹为中心(花王)为众花评定等级,御米花(罂粟花)被排在“花戚里”中,与牡丹只有远亲关系,于17等中排在第10等,但已经高于“七品”卑官。到了南宋变化较大,推崇日隆。洪适称其:“美艳亚群花,千罂倒储粟。”许纶则言:“御米具体微,有罂无储粟。妖艳耿春光,名佳不翅足。”杨万里更是不吝赞誉:“鸟语蜂喧蝶亦忙,争传天诏诏花王。东皇羽卫无供给,探借春风十日粮。”竟把罂粟花捧做花王。这一微妙的地位变迁虽不免有大量个人好恶在内,但从长时段考察,也客观反映了罂粟种植的普及以及技术进步带来的品质提高,因而受到人们更多的喜爱。
宋宁宗时,张俊的曾孙张鎡曾作《赏心乐事》,记载杭州一年四季的美好景观,其中四月为“鸥渚亭观五色罂粟花”。显然,这里的罂粟花已不是传统的红、白两色,而是改良培育成丰富多彩的五色,成为国都的著名时令景观,届时会有不少闲人雅士蜂拥而至。南宋上饶士人徐安国有《满江红》词云:“蜂蝶恨,何时足。桃李怨,成粗俗。为情深、拚了一生愁独。菊信谩劳频探问,兰心未许相随逐。想从今、无暇斸蔷薇,鉏罂粟。想来其日常是以收拾自家花园的蔷薇与罂粟为休闲活动之一的。
2.药材
罂粟成熟后,首要价值是作为药材。最早记载罂粟的就是中药书籍,即唐玄宗开元二十七年(739年)陈藏器所著的《本草拾遗》。似乎可以说,在其传入中国的开始,人们就注意到了其药用价值。但唐代史籍中尚不详其药性和功能,至北宋苏颂主持编著的《本草图经》中,便有了明确的记载:“主行风气,驱逐邪热,治反胃,胸中痰殢及丹石发动,亦可合竹沥作粥,大佳。然性寒,利大小肠,不冝多食,食过度则动膀胱气耳。《南唐食医方》疗反胃不下饮食甖粟粥法:白甖粟米二合,人参末三大钱,生山芋五寸长,细切,研,三物以水一升二合,煮取六合,入生姜汁及盐花少许,搅匀,分二服。不计早晚食之,亦不妨别服汤丸。”值得注意的是史料中提到的《南唐食医方》,表明五代时的东南地区就将罂粟用于治疗胃肠疾病。南唐人朱贞白曾作《咏莺粟子》云:“倒排双陆子,稀插碧牙筹。既似柿牛妳,又如铃马兜。鼓搥并㩧箭,直是有来由。”所言“铃马兜”,实际上就是马兜铃:“味苦寒,无毒,主肺热欬嗽,痰结喘促,血痔瘻疮。”则是当时已知罂粟具有类似马兜铃的功能。入宋以来,随着种植与食用的普及,人们发现其更多的功能。包括驱逐“邪热”(即出现热性、阳性的实证,临床多见发热息粗、红肿、焮痛、便秘等症)、化痰、因服丹石发动的发热等症。并明确指出不宜多食,否则会导致动膀胱气的副作用。其中治疗丹石发动有较好的疗效,《本草衍义》载:将罂粟籽“硏子以水煎,仍加蜜,为罂粟汤,服石人甚宜饮之。”具体如:“罂粟(不计多少),右研细末,煮稀粥,入蜜饮之,大解金石毒。”对于那些热衷于服石养生的富人、士大夫来说,无疑是消解其副作用的福音。

罂粟治疗痢疾的功能被宋人发现,随即广泛应用。北宋中后期的方勺指出:“治痢以樱粟,古方未闻。今人所用,虽其法小异,而皆有竒功。或用数颗慢火炙黄为末饮下,或去粟用殻如上法,或以殻五七枚,甘草一寸,半生半炙,大椀水煎,取半碗温温呷。蜀人山叟曰:‘用殻并去核鼠查子各数枚,焙干末之饮下,尤治噤口痢’。”宋以前的药方中并无罂粟治疗痢疾之说,宋人开发出这一有奇效的功能。汇集了南宋以前儿科学成就的医学名著《幼幼新书》,载录了北宋时期名医张氏治疗幼儿痢疾的验方《如圣散》:“治下痢,或赤或白,不以久新,一服取效。男子、妇人、小儿悉皆治之。罂粟殻(一两,赤痢蜜炙一半,白痢干炙一半。)陈橘皮(赤痢炙一半,白痢焙一半,半两)甘草(赤痢炙一半,白痢焙一半,二钱半)。”南宋时,更常用来治疗痢疾。“罂粟红白二种,痔下者随色用之即愈。辛稼轩患此已殆甚。一异僧以陈罂粟煎全料人参败毒散,吞下感通,丸十余粒即愈。”辛弃疾曾患严重的痢疾,情况危急,被一位身怀绝技的僧人用陈罂粟、全料人参制作的《败毒散》治愈。庆元年间,江西乐平一位76岁老妇患痢疾,有僧家抄送一方救治:“其方用罂粟壳七颗,乌梅七个,陈橘皮七斤,皆如常法,而甘草七寸炙其半,生姜七片煨其半,黑豆四十九粒炒其半,同水一大盌,入小罐内,文武火熟烹而饮之。徐即买药奔归,家及已三鼓,立治药,一服痛止,再服脱然。”疗效可谓神速。此外如在南宋医家陈言《三因极一病证方论》中,治冷热痢的《万金散》,治肠虚下痢、赤白频并、日久无度的《固肠汤》、治下痢赤白、日夜无度及泄泻注下的《三圣圆》、治下痢赤白的《断下丸》、《厚肠汤》、治肠胃虚弱、风湿进袭、泻水榖下、脓血㽲刺、疼痛里急后重、日夜无度的《水煮木香丸》,均采用了罂粟壳。
罂粟中的生物碱对脑神经中枢有极强的抑制作用,具有止咳功效,也在宋代被发现并广泛使用。正如南宋名医严用和所说:“今人治欬,多喜用罂粟”,尽管有“其性紧涩”、“乃伤脾之剂”的副作用。在南宋咸淳二年(1266)成书的朱佐《类编朱氏集验医方》中,有罂粟壳、罂粟籽的药方,治咳嗽的就有:《杏仁汤》治积年咳,《一服散》治暴嗽,《阿胶散》治痰嗽气满,《藁本汤》治男子咳嗽,吐红不止。
南宋理学大师朱熹的脚气病,也有赖罂粟而有所缓解。蔡沈载道:“先生平年脚气,自入春尤甚,以足溺气痞,步履既艰,刺痛间作,服药不效。先生谓沈曰:‘脚气发作异于常年,精神顿衰,自觉不能长久。’”对自己异乎寻常的病情已经绝望。这时有人推荐医士张修之,“初制黄茋、罂粟殻等服之,小效”,由此扭转了恶化的病情,继之以其他药方,竟痊愈。

南宋医学家许叔微,还用罂粟止血。其方为“豆蔲、槟榔各炒紫色,罂粟壳烧灰”,“治丈夫泻血,妇人血崩,渍入大肠出血”。可谓又一新发现。
随着罂粟种植的扩大以及对其药用价值的开发,罂粟越来越多地进入药方。如宋政府编成并颁行的我国第一部成药制剂手册《太平惠民和剂局方》中,就有《养中汤》《人参淸肺汤》《人参定喘汤》《细辛五味子汤》《纯阳真人养臓汤》《御米汤》《地榆散》《金粟汤》《育肠丸》《斗门散》《水煮木香圆》《痢圣散子》《罂粟汤》《固肠散》《秘传斗门散》《万金饮》《神效参香散》等17个方剂,均包括罂粟壳或罂粟子。可以说宋人开创了罂粟医药的新纪元,罂粟丰富了中医药,提高了宋人的建康水平。
三、罂粟的饮食价值
作为一种新生的草本植物,宋人很快就将罂粟列为可以入口食用的美味,开发出多种饮食产品,大多属于食疗范畴。
1.罂粟苗菜
《本草》载:罂粟“秋种冬生,嫩苖作蔬甚佳。”认定罂粟苗为一种优良蔬菜。苏辙在宋徽宗时退休至许州居住,曾种植罂粟以补充蔬菜的不足:“予闲居颍川,家贫不能办肉。每夏秋之交,菘芥未成,则盘中索然。或教予种罂粟、决明以补其匮。”因有《种罂粟》诗:“筑屋城西,中有图书。窗户之余,松竹扶疎。㧞棘开畦,以毓嘉蔬。畦夫告予,甖粟可储。甖小如甖,粟细如粟。与麦皆种,与穄皆熟。苗堪春菜,实比秋榖。”春夏之交,青黄不接,穷困的苏辙既吃不起肉,也没有蔬菜食用。有菜农教他种罂粟,将来其苗可以当菜食用,作为必要的剔苗也有利于罂粟正常成长。南宋士大夫许纶的《罂粟》诗中,也明确说“采苗能胜芹,摘实可当粟。”所谓罂粟苗胜过芹菜,换言之即罂粟苗是一种优良的青菜。

2.罂粟腐
南宋美食家林洪,记载有名为“罂乳鱼”的罂粟腐做法:“罂中粟净洗,磨乳。先以小粉置缸底,用绢囊滤乳下之,去清入釜,稍沸,亟洒淡醋收聚。仍入囊,压成块,仍小粉皮铺甑内,下乳蒸熟。略以红曲水洒,又少蒸取出。切作鱼片,名‘罂乳鱼。’”即将罂粟籽洗净磨成乳,用绢过滤去渣,加热煮沸后,用醋收聚,制成小块,服食时以红曲水酒蒸后取出,制成鱼鳞状的小薄块。这种罂粟饼,实际上是与“豆腐”相似的“罂粟腐”。宋人另有诗云:“罂粟作腐杏成酪,来问白苏侬饱知”,可见罂粟腐比较普遍。又有诗云:紫苏“结子最甘香,要待秋霜实。作腐罂粟然,加点须姜蜜。”就是说紫苏也可以像罂粟那样作腐。
3.罂粟
罂粟“其实形如酒罂,中有白米,极细,可煮粥。”这正是有些史籍将其列为谷粟粮食类的原因。早在南唐时就有的《南唐食医方》中,就有“疗反胃不下饮食甖粟粥法”,宋人更认为罂粟“亦可合竹沥作粥,大佳”;“和竹沥煮作粥,食之极美。”竹沥是从竹子中提取的汁液,性味甘寒,透明,具焦香气,能清心肺胃之火。罂粟籽与其煮粥,是一道高端的美味。前言苏辙种罂粟的目的之一是“研作牛乳,烹为佛粥。”南宋周紫芝《种罂粟》诗云:“墻根有地一弓许,人言可种数十竹。翁来只作三年留,仅比浮屠桑下宿。竹成须待五六年,我巳归乡卜新筑。园夫笑谓主人言,不如锄苗种罂粟。二月春风上翠茎,三月轻红照深绿。嫣花落尽罂不空,碎粒圆时粟初熟。乳膏自入崖蜜甜,满贮醍醐饮僧粥。与其种竹供后人,孰若栽花资老腹。”其事迹与苏辙相近,也是在园夫的建议下种植罂粟,目的是可以用罂粟籽制作“满贮醍醐饮僧粥”。
4.罂粟汤
宋代罂粟食用最普遍的是罂粟汤。罂粟汤早在五代就有记载:后唐明宗李嗣源在藩镇时,“尝召幕属论事,各设法乳汤半盏,盖罂中粟所煎者。”在军队中,将名为“法乳汤”的罂粟汤当做待客的饮料。入宋以来更加普遍,调制出美味的饮料,当做待客以及自己饮用的高级饮料。所谓:“美艳亚群花,千罂倒储粟。饮客醍醐浆,可以代醽醁。”北宋江西诗派诗人谢薖曾专作诗赞美道:“万粒匀圆剖罂子,作汤和蜜味尤宜。中年强饭却丹石,安用咄嗟成淖糜。松黄浮椀色蒸栗,初味余甘如苦荼。粉粟为汤两奇絶,甚甘纯白胜醍醐。”

南宋初曾任户部侍郎的李弥逊,也有诗赞不绝口:“旋烹雪粒胜琼浆,扑鼻香浮绕夜窗。甘比玉莲开太华,色分秋练凈澄江。魔军战睡犹坚壁,笔阵催诗欲纳降。已听铿锵惊俚耳,强颜犹把寸莛撞。”其味其色,其香其效,妙如美酒醍醐,实为琼浆玉液,无怪乎士大夫趋之若鹜,成为一种新时尚。如苏轼:“道人劝饮鸡苏水,童子能煎罂粟汤。暂借藤床与瓦枕,莫教辜负竹风凉。”如其弟苏辙,自种罂粟:“研作牛乳,烹为佛粥。老人气衰,饮食无几。食肉不消,食菜寡味。栁槌石鉢,煎以蜜水。便口利喉,调养肺胃。三年杜门,莫适往还。幽人衲僧,相对忘言。饮之一杯,失笑欣然。我来颍川,如游庐山。”透露出研制罂粟汤的具体方法:用柳槌石鉢,将罂粟籽捣研成牛奶般的汁液,加蜂蜜水烹煮;又透露了罂粟汤爽口润喉,有利肺胃的功效。又如苏门弟子黄庭坚,有诗提到宋仁宗时的名士刘涣家中,有丫头为其制作罂粟汤:“儿时拜公床,眼碧眉紫烟。舍前架茅茨,炉香坐僧禅。女奴煮罂粟,石盆泻机泉。”如曹勋:“我初游赤城,松竹空函丈。师时奉诸佛,略不乏供养。兹游再见之,谈笑益夷旷。横披慰老眼,甖粟煎夜饷。不以三生缘,遂作一指想。”罂粟汤似是宵夜的必备。
喜爱罂粟汤的典型人物,是南宋的两位著名士大夫。一是南宋初的退休官员周紫芝,有诗云:“罂粟汤翻白雪,梅花句嚼春氷。助我看山老眼,借君倚壁枯藤。”为此他亲自种植罂粟:“墻根有地一弓许,人言可种数十竹。……园夫笑谓主人言,不如锄苗种罂粟。二月春风上翠茎,三月轻红照深緑。嫣花落尽罂不空,碎粒圆时粟初熟。乳膏自入崖蜜甜,满贮醍醐饮僧粥。与其种竹供后人,孰若栽花资老腹。”罂粟即将成熟时,又赋诗云:“庾郎十饭九不肉,家无斗储饭不足。穷儿朝来忽乍富,墻下千罂俱有粟。只今锦烂花争妍,想见云翻釡初熟。一饮醍醐生玉池,再饮沆瀣充朝飢。味虽似淡中实美,暖能扶老甘归脾。黄粱岁割一万斛,谩饲榖伯如猪肥。君不见蛾眉仙人家海涯,自种紫芋羮蹲鸱。尚说人间无此味,天酥酡固不可知。愿借东坡玉糁句,题作此窗罂粟诗。”将罂粟汤视作天上人间的美味。其做法未经过滤,碗上面是清汤,下面的是沉淀的渣滓。

比周紫芝更沉溺于罂粟汤的,是南宋著名诗人陆游,在其诗歌中经常出现,可谓念念不忘:
旋煎罂粟留僧话,故种芭蕉待雨声。丹药验方非畏死,文章排闷不求名。
风雪横街不能出,闭户垂帷养衰疾。……蹲鸱足火微点盐,甖粟熬汤旋添蜜。
梦回起坐夜未中,凭几困睫犹瞢瞢。……一杯罂粟蛮奴供,庄周蝴蝶两俱空。
不到梅山二十霜,望中常似隔他乡。一杯罂粟纱灯下,最忆初寒宿上方。
山阴古称小蓬莱,青山万叠环楼台。……细研罂粟具汤液,湿裹山蓣供炮煨。
松肪燎火满炉红,罂粟煎汤到手空。试问斋居守丹灶,何如醉卧听松风。
根据以上诗文,可以感知到以下三个问题:其一,陆游多年来一直嗜好罂粟汤,半夜醒后也要喝一杯(“梦回起坐夜未中,……一杯甖粟蛮奴供”),来客则用现煮的罂粟汤以为挽留的诱饵(“旋煎甖粟留僧话”)。其二,这与陆游一家四世信奉道教、自己热衷于炼丹服石是一致的(“丹药验方非畏死”)。如前所言,罂粟汤是丹毒有效的消解之药,在宋代俨然成为丹石的最佳伴侣。其三,由服丹石转向饮罂粟汤。罂粟汤刚端到手就迫不及待地一饮而空(“甖粟煎汤到手空”),随即产生了胜过炼丹服石的醉的感觉(“试问垒居守丹灶,何如醉卧听松风”)和缥缈恍惚的梦幻(“一杯罂粟蛮奴供,庄周蝴蝶两俱空”)。由此可以推测两点:一是陆游可能已经成瘾或有轻微的依赖症,尽管罂粟籽本身不含任何致人上瘾的毒素;二是反映了中国古代士大夫填补精神空虚有了新的方式。服石之风早已有之,先盛于魏晋,再盛于唐代,到了宋代接受历史教训,由服食金丹转而重视黄白,一小部分人如陆游则在长期饮罂粟汤后感到服丹追求身体强壮与长寿,不如享受现实飘飘欲仙的精神麻醉。

余论
纵观宋代罂粟的问题,笔者发现一个值得注意的现象,即罂粟与佛教有着密切关系。后唐藩镇李嗣源所设的“法乳汤”,其名直接取自佛教。法乳比喻佛法,谓佛法如乳汁哺育众生:“佛未出时,无法乳以资慧命,故云饥渴众生。”但历史事实表明,李嗣源并非佞佛之人,相反,即位后唐皇帝以来还采取了打击佛教势力,限制出家为僧尼的政策,故而可以断定此汤并非李嗣源所命名,应当是由僧人创制、寺院传出并流入军中的。以至高无上的佛法来比喻罂粟汤,反映了佛教或者说是僧人对其高度的评价,也即是其物质的、实际的法乳,不可或缺。前文史料中提到罂粟粥又名“佛粥”、“僧粥”,也是直接将其与僧人结合在一起。从前文还可以看到,宋代僧人普遍服饮罂粟汤。如苏辙诗中“幽人衲僧,相对忘言。饮之一杯,失笑欣然”,陆游诗中“旋煎罂粟留僧话”,黄庭坚诗中“舍前架茅茨,炉香坐僧禅。女奴煮罂粟,石盆泻机泉”,曹勋诗中的僧人“选上人”“师时奉诸佛,略不乏供养。……横披慰老眼,甖粟煎夜饷”等等,即是证明。至少可以说佛教的素食开发方面不断进步。宋代高僧雪窦禅师曾作《罂粟颂》(惜已失传),南宋临济宗杨岐派高僧、日本临济宗兀庵派之祖兀庵普宁和尚也有次韵诗云:“一实包含万点春,收来粒粒是家珍。些儿圆转谁能委,唯一身分百亿身。”种植、食用罂粟的僧人对其颇为钟情。个中缘由,值得深思。

正是因为罂粟用途广泛,所以在宋代已经作为礼品馈送亲友。广东韶州南华寺的辩禅师就派人给贬至惠州的苏轼送去罂粟,苏轼回信感谢道:“专人远来,……承惠及罂粟咸豆等,益荷厚意。”属于深情厚谊的表示。而当李復正发愁无种子种罂粟时,正好有朋友赠送:“适蒙故人惠”, 可知罂粟种子也是礼物。
宋人对罂粟这一新物种的应用,在唐、五代的基础上开发殆尽,丰富了休闲、饮食生活和医药,无疑是一个造福于社会的历史贡献。就史料反映的情况而言,主要流行于社会上层,是士大夫、僧侣调节生活、身心的物品。宋人奠定了罂粟使用的正确方向,享受到了罂粟几乎所有优良的价值和美好,根本不知道其中隐藏的“潘多拉盒子”,当时的科学条件和认知程度还不足以从中提炼出后来成为毒品的鸦片。倘若青葱时代的宋代罂粟得知鸦片带来的一系列恶果,想必一脸无辜,感到莫名其妙和震惊。千秋功罪,历史自有评说。
感谢程民生教授赐稿!全文刊于《国际社会科学杂志(中文版)》2016年第2期,引用时请注明出处。图片来源于网络,若涉侵权,请联系删除!
【编辑】仝相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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