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承明(1997)将现代化解读为向市场经济的转变,这标志着中国经济史学的主流从资本主义萌芽研究转向了对市场化的研究。不仅如此,清代系统的粮价数据更为定量检验市场制度的效率提供了资料。从上世纪80年代起,就有不少文献通过研究地区间粮价的相关性来考察国内市场的整合程度,并与欧洲进行比较。吴承明(1996)对此作了很好的综述。由于名义价格通常是非平稳的,此后的文献又通过协整分析做了进一步的检验。其中,Shiue & Keller(2007)表明,工业革命前夜,中国和欧洲的粮食市场整合程度是接近的,尤其是长三角的市场整合并不逊色于英格兰。颜色、刘丛(2011)用类似的方法考察了中国南方和北方的粮食市场整合程度,结论是南方的整合要强于北方。 值得注意的是,粮食之类大宗农产品的市场结构和套利成本比较简单,它的整合程度高并不代表整个市场制度都有效率。相比之下,要素配置的市场化及其整合更易受到各种制度约束。如,前述黄宗智(1992)就隐含劳动力市场不完备而商品市场有效的假设,于是,不能通过市场专业化组织起来的劳动力却能在家内进行商品化生产,利用商品市场来获得次要的改进。然而,彭凯翔(2013)对北京与周边工资的分析却表明,尽管存在行会等组织,劳动力的流动其实相当活跃,近距离的工资也趋于整合。这与方行(2004)对江南劳动力市场的论述亦相一致。看来,至少对成年男工,假设他们不能由市场来配置是很成问题的。但另一要素一一资本的市场化,需要更复杂的制度安排,以致将传统中国经济视为市场经济的赵冈(2006b)对此也颇有保留。的确,Chen et al.(2014)整理的19世纪初至20世纪初各地区商业借贷利率表明,它们水平不一,长期趋势亦不同。但是,非标准的借贷利率整合在现代经济体也很困难,目前研究欧美利率市场整合史所用基本为同业拆借行市,不能直接与上述数据相比。事实上,如果更改为标准化的土地信用,彭凯翔等(2009)通过福建、浙江等地的土地抵押利率和价格显示,土地市场和借贷市场存在跨地区、跨部门的联动,从而为龙登高等(2010)对各种地权安排的解释提供了佐证。在反映市场间的整合关系上,除了价格指标,还有数量指标。吴承明(2001)对明清国内市场的商品流通总额和若干商路的商品量都进行了估计,是这方面的经典研究。Cheung(2008)又对米谷流通的数量和方向作了更细致的探讨。但流通量通常缺乏直接的数据,变通的方法是借流通税来考察流通量。例如,倪玉平(2010)基于清代各关榷税额的变化,对道光年间市场紧缩的“道光萧条说”提出了异议;石莹(2015)对清代汉口竹木通过税的研究则表明竹木流通量趋于上升,晚清增加尤剧。同时,许檀(1997)对明清集市数量的考证与估计,也为市场不断扩展的趋势提供了证据。至于由此形成的市场空间形态,王哲(2013)利用19世纪末海关的子口税源-汇数据,结合 GIS数据,展示出深人腹地的分层结构。 市场整合的证据很大程度上修正了将传统经济视为封建或小农经济的传统观点,李伯重(1999)更认为19世纪已形成全国市场。然而,在市场背后还需要有一系列的制度性支持。吴承明(1997)之所以对市场经济的提法持保留态度,很重要原因就是认为市场受到经济或超经济的干预,在制度上是扭曲的。不过,马若孟(1999)从民国时期的卜凯调查和“旧惯”调查资料中读出的结论是,农民在一个竞争而非垄断的市场环境下进行决策。这与彭凯翔等(2009)对传统借贷市场的研究相一致。当然,即便市场是竞争性的,仍需要产权界定、契约执行等制度安排来保证其效率。这方面的经验研究颇为困难。与Acemoglu et al.(2001)类似的思路是从西方的影响中提取外生的制度变迁。其中,Ma(2008)通过讨论租界内更有效的法律与产权制度来解释1933年长三角的人均GDP为何比全国平均高55%,方颖、赵扬(2011)则认为1919年基督教小学入学数通过产权制度的途径促进了当代的经济增长。但对西方影响的渠道也可以有不同的解读,未必能由此导出对传统中国经济制度的批判。例如,Jia(2014a)也发现通商口岸的长期经济表现更好,但可能是通过人口增长来实现的,而Chen et al.(2014)等对基督教影响的研究则强调人力资本等渠道的影响, Banerjee et al,(2009)又论及铁路等物化资本的作用。除了市场制度本身,货币对传统市场发展与经济运行亦有重要作用。据刘光临(Liu,2005)对从唐到清的货币(含铜钱和银)存量估计,唐代人均持有货币仅折0.31一0.61吊,宋代增至1. 53 吊,明初推行宝钞,人均货币退回唐代水平,明后期才有所恢复,直到18世纪的清代,回升至 1.25—1.33吊,但仍低于宋代的峰值。该文还显示,明初急剧收缩的货币几乎导致了向自然经济的倒退,这证明了货币对降低市场交易成本的重要作用以及货币深化与市场化间的关系。影响市场经济运行的不仅有货币量,还有货币制度。就明清而言,官方控制铜钱的铸造,但并不控制银两的铸造,对民间代用货币的发行与使用也不太干涉。到了民国,在1934年法币改革以前,货币及代用货币的发行就更加多元了。对此,传统的观点或定性为封建经济的体现,或评价为币制紊乱,均强调其对市场经济的消极作用。然而,官方的铸币为何不能挤出民间货币,通过竞争统一币制呢?彭凯翔(2010)对清代北京市面之“京钱”的研究表明,民间发行者间的竞争能大致维持钱票和“京钱”价值的稳定,恰恰是官方铸币的机会主义加剧了货币市场的紊乱。Denzer-Speck(2009)、刘愿、岳翔宇(2014)对近代发行制度与通货膨胀之间关系的研究也表明,竞争发行下,对声誉的追求抑制了滥发的冲动,因此,物价相比官方垄断发行的时期,反而更为稳定諢 此外,如李伯重(2001)所论,市场经济的发展还受市场范围的限制。中国虽为长期统一的大国,但国内市场亦有其限度,国际贸易的作用不可忽视。Acemoglu et al.(2005)曾指出这种作用,认为大西洋贸易加强了西欧商人的力量,推动制度变迁,最终带来了欧洲的兴起。至于传统中国对国际市场的参与,以往的观点强调“闭关自守”,这已为李伯重(2012)驳正。不过,管汉晖(2007b)表明,鸦片战争以后,贸易按照比较优势的预测大幅增长,这或许又意味着此前的国内经济仍然是相对封闭的,故有潜力尚未发挥出来。所以,即便中国在基于国内市场的斯密增长上并不逊色于其他经济体,其在国际贸易和分工上的发展状况则值得进一步探讨。
五、国家能力、社会控制及外生冲击
在三十年以前关于资本主义萌芽的讨论里,国家通常被认为是代表封建势力的强制机构,通过强征暴敛和闭关自守抑制了新的经济形态的发展。而在放弃机械的阶段论,转向市场经济的研究后,国家的作用则一度受到忽视。但是市场经济的发展需要有法制、产权保护等为制度基础,也有赖于交通、治安、国防等公共产品或准公共产品的有效供应——特别是在自由贸易缺乏保障的近代与早期现代的国际经济环境下。国家在这些方面的能力因而重新受到了关注。例如,O’Brien & Hunt(1999)以一种重商主义的方式论述了英国内战和“光荣革命”后,税收增加、海外霸权争夺与市场扩张间的正反馈关系,爱泼斯坦(2011)则在更一般的制度含义上将英国的成功转型归结为更加强有力的国家。对于“大分流”前夕的中国,至少从财政收人上来看是很难具有这种能力的。王业键(2008)曾揭示了清代田赋因通货膨胀而不断下降的趋势,Brandt et al.(2014)进一步强调了中国的低税与国家能力的有限:人均税负(按朝廷正式征收的税赋衡量)从宋代的0.8石米直降至清乾隆年间的0.12石米——换成银计,不到西欧国家的一成,为最发达的英荷等国的三十分之一! 对于这一现象,Ma(2011)的解释是由于缺乏信息或监督的困难,统治者就像是收取定额租的地主一样采取了“原额主义”式的低税;同时,由于人民也不相信不受任何制约的统治者,统治者难以像宪政国家那样增税来提供公共服务。该文其实假设了财政收支两方面都存在严重的委托一代理问题,Sng & Moriguchi(2013)对中日的比较研究则强调财政收人而非支出中的信息不对称。即由于国家规模较大,中央难以监督地方官的滥征,只能减少自己在整个征敛中的比例,以免地方官过度攫取。无论是出于收还是支的低效,上述文章都不排除各种非正式的征收和官员的贪腐,而是强调政府能有效动用的正式资源之有限。对此,He(2013)提出了视角不太一样的观点。他比较了光荣革命前后之英国、明治维新时期之日本以及晚清中国的财政变迁,结论是晚清中国未能顺利转变为现代财政国家并非是财政动员能力不足所致,而是有认知、历史偶然性等复杂的因素在起作用。由于目前的财政数据并不完备,中央的正式收支数据虽较系统,但非正式收支地方财政以及财政外公共事务收支等方面的数据都很缺乏,要检验各种假说还比较困难。尽管如此,以各种间接的方式检验公共产品的提供效率仍是值得尝试的。例如,Chen(2014)关于灾荒越频繁的时期越容易实现统一的结论,就表明了大一统国家在赈济上的效率。当然,影响国家兴衰的因素有很多,传统国家的首要功能也是在各种冲击下维持政权对社会的控制,而未必是推动经济发展。近年有不少文献研究外生冲击对国家形态或社会控制的影响,它们虽然未必与经济直接相关,但将计量经济学的前沿方法引入了传统历史学的研究,既使我们对重大的历史变迁有更好的理解,也体现了经济学方法的价值。一个讨论热烈的议题是美洲作物传人中国的影响。Chen & Kung(2012)对玉米引种与人口增长之间关系的检验延续了传统的讨论,Jia (2014b)则将此与农民起义联系在一起,认为耐旱作物番薯的引人大大削弱了旱灾对农民起义的影响。利用同一时期的省级数据,陈永伟等(2014)再次检验了在Jia(2014b)中并不显著的玉米的影响。他们的结论是玉米的引种早期能削弱灾荒和农民起义间的关系,但到了清中后期,这一效应就逆转了,由此印证了文献中玉米种植导致水土流失,长期内反而恶化生态关系的论点。气候灾害不仅导致农民起义,Bai & Kung(2014)发现这也会显著增加游牧民族的南侵,陈强(2014)又表明,在王朝后期,该效应会更强。这些检验与历史学的传统观点是一致的,使其得到了定量的支持。不过,社会秩序不仅体现在起义或战争上,也应该考虑日常冲突的程度。中世纪以后欧洲文明进程的一个重要体现是命案率的下降,陈志武等(2013)用清代刑科题本估算的命案率显示,它的下降恰恰发生在用起义或战争衡量走下坡路的嘉庆以后。这又提示我们应该更全面地考虑对社会控制乃至国民福利的评价。在传统社会,制度或政策往往是由社会控制或社会治理的需要衍生出来的,但它们可能又对经济发展起到原本意图之外的作用。例如,陈志武等(2014)表明,清代官方对高利贷的道义干预可能引发“道德风险”,增加借贷双方的冲突,使贫民更难获得贷款。至于宗教或意识形态,更是可能具有意想不到的长期效应。其中,Chen et al.(2014)发现清末华北灾荒越严重的地区,基督教发展越快。这些都和预期一致,即宗教组织具有慈善等协调社会关系的功能。但是,不仅如此,他们还发现,通过教育、医疗等渠道,基督教的传播也带来了长期的经济增长。无论进一步的检验结果会如何,这些研究都说明,在讨论传统社会的发展时,需要更多地将经济和政治、文化等各方面的因素结合起来,进行跨学科的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