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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国强:关于海洋史与海疆史学术界定的思考

近年来,随着我国海洋事业的不断发展以及周边海洋形势日趋复杂,海洋问题的理论研究成为学术界热点,令人欣喜的是,有越来越多的研究者投身于海洋史或者海疆史学术领域,促使海洋史或者海疆史的学术探索日渐兴盛起来。但是,海洋史与海疆史究竟是不是一个一体化的概念?二者间有什么关系?于是,引出了这样一个值得思考的问题,即海洋史和海疆史二者究竟如何界定?事实上,无论在学术研究中,还是日常使用中,“海洋”与“海疆”也时常被混用,反映出人们对这两个概念的认识也是不清晰的。我以为界定海洋史和海疆史是廓清学术范畴、厘清学术边界的前提,是建构学术体系、明晰学术性质的基础,因此有必要对海洋史和海疆史做一些辨析。

首先看海洋史。作为一门兼具自然科学和社会科学属性的综合性学科领域,海洋史有其特定研究范畴,这一范畴显然是与海洋的特性及其历史发展一脉相承的。与历史学研究其他学科相比,海洋史的确是十分独特的,因为在历史学研究各门类中,鲜有类似于海洋史跨越了自然科学和社会科学两大科学的领域。

在我国古代文献中不乏对“海”和“洋”的记载,而“海洋”作为一个词组出现也有上千年的历史,但海洋史作为一个学术领域,则出现于1960年,是年“国际海洋史委员会”成立,这个国际组织有20多个国家的历史研究者组成,主要领域集中于海洋探索、海军战史、海洋经济,其中海洋经济史和海军史始终是海洋史研究的传统领域,这一相对狭窄的研究范畴,导致国际海洋史研究至上世纪80年代渐趋冷淡。至90年代随着海洋社会和文化生活研究的引入,为海洋史研究注入了新活力,使海洋史的内涵大大拓展,并形成了有别于传统海洋史研究的“新海洋史”,从而使得海洋史研究再度勃兴。2008年美国历史学会首次把海洋历史研究纳入为历史学的一个专门史学科,使海洋史研究的地位得到确立。

在20世纪80年代前,我国学术界还没有海洋史这个概念,更谈不上海洋史学术体系的建构。即使1983年台湾中央研究院中山人文社会科学研究所提出“中国海洋发展史研究计划”,或者20世纪90年代大陆学者努力开拓海洋史研究时,对于海洋史的学术界定实际上是模糊的,甚至在很大程度上依然依附于以陆地为核心的中国历史学研究体系中。事实上1987年9月,大陆学者赴德国汉堡参加第四届国际海洋学史大会,才开启了中国学术界与国际海洋史学界的“近距离接触”。

时至今日,学术界关于“海洋史”的界定还不充分,讨论还不多。值得注意的是,海峡两岸先后出现两个“海洋史”专业研究机构。2004年7月台湾中央研究院中山人文社会科学研究所改制为“人文社会科学研究中心”后,设立了“海洋史研究专题中心”,该中心以“中国海洋发展史”为研究方向,其研究内容包括:中国沿海地区与世界各国的贸易关系和文化交流;明清以来沿海地区社会经济发展与文化的变迁;中华民族的海外发展及海外华人社会、华侨史;台湾开拓、社会经济发展及对外关系史。2009年6月广东省社科院成立了广东海洋史研究中心,这是迄今为止大陆学术界唯一明确以“海洋史”为研究对象的科研机构,可以说该中心的很多工作是具有开创性的。尽管该中心以华南区域与南海海域为中心,但将海洋社会经济史、海上丝绸之路史、东西方文化交流史,以及海洋信仰、海洋考古与海洋文化遗产等均纳入重点研究范围,一定程度上反映了该中心对海洋史的理解。

2010年6月冯尔康先生撰文《大力开展海洋史研究,此其时也》认为:“笼统地说,(中国海洋史)是政治、经济、文化、外交史,具体地说,或者说研究重点是贸易史及对贸易双方的影响;沿海地区发展史及其特点{包括港口、内河通道的城市,如扬州、苏州之历史变迁};航运和航海技术史{含海难事件、海盗},文化交流史(信仰、生活方式与习俗、文化遗存、历史记忆);移民史(外国人移入、中国人移出、国内区域间通过海洋的迁徙,如山东人渡海至辽东、闽粤人至台湾)和海外华人史;海洋与人类生存环境是不可忽视的大课题;等等”。文中指出了中国海洋史研究的范畴和内容,但没有给“海洋史”或“中国海洋史”进行具体界定。

姜凤龙先生撰文认为:“海洋史可以说是记录海洋人在海洋世界中展开的丰富人生的历史。因此,作为海洋史的考察研究主题将涉及到捕捞器具与捕捞方法、通过海洋的相互交流、船舶制造与运用技术、航海技术与航线、围绕海洋主导权而进行的战争与海洋掠夺、海洋生活方式、海洋信仰体系、海洋的划分,以及更深一步的国家与社会单位的海洋认知与政策的建立、海洋世界以及与海洋人有关的一切”,这一观点有一定道理,特别是注意到了海洋与人于社会的关系,但仍然有些欠缺,尚未全面涵盖海洋史的基本内涵,所以尚有讨论余地。

此外,李红岩先生发表了《“海洋史学”浅议》一文,提出以“全球史的眼光与视野”开展海洋史研究,同时基于海洋历史与现实两个维度的考量,李先生在文中强调海洋史要开展海洋气候与海洋环境史研究、海难史研究、海洋区域史研究、“海洋观念”研究。这些思考对于建构海洋史学术体系无疑是十分有益的,但有所缺憾的是,本文对“海洋史”概念没有展开讨论。

那么究竟什么是海洋史呢?简单说,海洋史是关于海洋自然和人文全部要素的历史。正是由于海洋具有自然与人文两个方面的属性,因此,海洋自然科学史与海洋人文科学史构成了海洋史学术体系的两大分支。

从自然角度而言,海洋史是关于海洋自身所有自然形态的历史考察,其研究对象以各个历史时期的海洋地理地貌、海洋气象、海洋潮汐、海洋生物以及海洋灾害等为范畴,它因循海洋自然状态的所有表象,反映人类对海洋自然形态由远及近的历史认知,探寻海洋自身运动和变化的一般规律。从人文角度而言,海洋史是关于人在海洋的所有主观活动和行为的历史叙述,其研究对象则涵盖了各个历史时期的海洋思想、海洋政治、海洋经济、海洋外交、海洋军事、海洋文化等,它基于人与海洋所产生的所有互动关系,还原海洋社会的历史进程,追溯海洋社会发展的历史轨迹,探求海洋社会演进的客观规律。

尽管海洋自然科学史与海洋人文科学史的研究客体有所不同,但随着理论研究的日益演进和深化,二者之间的理论边际渐趋淡化,呈现出越来越明显的相互交叉与交融,相互渗透与浸染的趋势。比如,人们在研究海洋自然科学史时,除了关注海洋自然、物理形态的进化过程外,还将其延伸到海洋对人的影响、与社会的关系等层面。人们在研究海洋人文科学史时,不仅注意到不同历史时期海洋地理环境、海洋生物和非生物等多种海洋自然要素的社会作用和社会意义,甚至将其作为重要的研究视角或介质,来阐释海洋社会的种种历史现象。

虽然海洋史研究学术体系的建构并未完成,但有关海洋历史的研究在我国却有着优良传统,在各个时期都产出了一些优秀的研究成果。由于篇幅所限,本文无法对海洋史研究的学术成果全面总结归纳,但仍然要提到的是,中国科学院宋正海、郭永芳、陈瑞平先生合著《中国古代海洋学史》(海洋出版社1989年)、厦门大学杨国桢先生主编《海洋与中国》《海洋与世界》(江西高校出版社1998年)两套丛书,中国海洋大学曲金良先生主编《中国海洋文化史长编(第一卷)》(中国海洋大学出版社2008)、《中国海洋文化与社会》(中国海洋大学出版社2003),中国科学院徐鸿儒先生主编《中国海洋学史》(山东教育出版社2004)等等,均是海洋史研究领域具有重要地位和学术影响的优秀成果。1984年以来由台湾中央研究院不同研究单位或学者担纲主编的《中国海洋发展史论文集》已出版10辑。2011年广东海洋史研究中心主编的《海洋史研究》正式面世,从创办至今出版8辑,荟萃了海内外学者的学术论文达135篇,在集中反映海洋史研究领域最新学术成果的同时,无疑为推进我国海洋史研究向深度和广度的发展发挥了独特作用。

其次看海疆史。在海洋史研究方兴未艾的同时,学术界还有一个研究海洋历史问题的专门领域,即海疆史。尽管海疆史的学术发展历史也不算很长,但相比于海洋史来说,由于海疆史的学术研究长期附着于中国边疆史,所以比海洋史的研究历史似乎要悠久一些。

那么什么是海疆史呢?简单说,海疆史是关于海洋疆域形成、发展、演变的历史。从其范畴上而言,它包含了由古至今从海洋疆域到海洋领土主权、管辖权演进的全部历史。从研究对象上而言,主要集中于历代海洋政策、海洋制度、海洋管辖、海洋管理、海洋开发。从时间上而言,海疆史具有断代史的所有特性,依照历史演进的时间顺序,探索海洋疆域形成、演变的历史脉络。从研究目标上而言,它通过对海洋政治史、海洋经济史、海洋外交史、海洋军事史、海洋文化史全要素的考察,诠释海洋疆域、海洋领土、海洋权益的内涵与外延,从而探寻海洋疆域从无疆无界、到有疆无界、到有疆有界发展的历史规律。

海疆史与海洋史之间有一些共性,比如二者都是以海洋历史作为研究客体,都以历史学的研究范式作为基本研究路径,部分研究内容相互重叠甚至是一致的。尽管如此,仍然不能把海洋史与海疆史等同起来,因为二者在研究范畴、研究对象、研究目标上存在明显或者说细微的差异。海洋史研究具有多面向和多元性特征,并着力于基础理论研究的学术创新和体系创新;而海疆史研究则相对地呈现出具象性和微观性学术特征,并更加注重历史与现实的结合、历史事实与法律规则的结合。相较于学术范畴十分宏大、包含的学术门类十分宽泛的海洋史来说,海疆史研究的针对性更加突出、整合性更为鲜明。

此外,海洋史和海疆史的区别还在于,海洋史的国际性特点更为突出,其研究视野覆盖世界范围内海洋区域的历史;而海疆史则是中国历史学特有的特色领域,迄今为止,还没有看到其他国家的历史学领域有“海疆史”概念。因此,在学科分野上,海洋史是历史学的一个门类的话,海疆史既可视为海洋史的重要分支,同时又是中国边疆史学术领域的有机组成部分,所以更准确地说“海疆史”即为“中国海疆史”。

由此可见,海洋史与海疆史在学术上既相互联系,又相互区别,绝不能断然割裂开来;二者既独立存在,又彼此支撑,反映出海洋历史研究中的不同学术取向,而不同的学术取向决定着二者学科体系的内生性逻辑关系和外在性差异。

当然,海洋史和海疆史同为相对新兴的学术领域,其学科体系都处于并不成熟的阶段。作为起步不久的中国海洋史学界,不仅要着力于与国际海洋史学术前沿和发展趋势接轨和同步,而且要致力于打造“中国海洋史”的学术架构和学术话语体系。作为海疆史研究既要弘扬和传承中国陆地疆域和海洋疆域历史研究的优秀成果与学术传统,也要努力创新中国海疆史的学术体系、建构中国海疆史的话语体系。

关于海洋史和海疆史的界定以及相关问题,需要展开更加深入、细致、系统的讨论和研究,并非一篇短文所能回答和彻底解决的。期盼更多学界同仁关注并投身其中,为推动海洋史和海疆史理论研究不断深入、不断繁荣而共同努力。以上仅是一己之管见,定有不妥之处,恳请学界同仁批评指教。

来源:李庆新主编:《学海扬帆一甲子——广东省社会科学院历史与孙中山研究所成立六十周年纪念文集》,北京:科学出版社,2019年。

本篇文章来源于微信公众号: 海洋史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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