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学们好!欢迎大家到北京大学中文系来念研究生。领导要我和大家讲几句话,谈一点学问上的问题,我恐怕讲不好。
在做学问的问题上有很多老生常谈,这里不必讲,我也不会讲。比如啥叫“严谨”,啥叫“求实”,我就不会讲。至少比起老同志,我不会讲。我想和同学讲另外两个问题,供大家参考。这就是我希望我们的同学,大家在今后的求学道路上,第一要有志气,第二要守规矩。
什么叫“有志气”?这就是我们做学问,首先要志存高远,有胸襟、抱负和眼界。比如大家都读过王国维的《人间词话》,他说古今成就大事业和大学问的人,必定要经历三种境界:第一是“昨夜西风雕碧树,独上高楼,望尽天涯路”,第二是“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第三是“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
我们要注意的是,他可不是一上来就讲埋头苦干,“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而是说“独上高楼,望尽天涯路”。他是把站位高和眼界广放在第一位。
在做学问的问题上,“严”固然重要,但“宽”也不能少。我理解,“严”应该放在“宽”的前提下去讲。因为大能容小,小不能容大,有宽容才有自由,有自由才能做大学问,特别是人文领域的大学问。
“兼容并包”、“思想自由”,这是蔡元培先生提倡的精神,真正的北大精神。当时新旧学术并存,从各国取经回来的人都有,没有这种精神怎么行?
我理解,从难从严对年轻学者很重要,对他们的学术训练很重要,但对培养有创造精神的大学者还不够,强调过分,有时还起副作用,束缚思想,压抑个性。
因为你们都是研究生,不是戏班子里练把式的小孩,站不直了就踢上一脚,不打不成材。学校呢,也不是军营,全靠立正稍息正步走。况且就是带兵,“团结、紧张、严肃”之外,也还得有“活泼”。
中国古代治兵,向有“程李将兵”的不同。“程”是程不识,“李”是李广。程不识带兵是有规有矩,他训练的人也是中规中矩,但部下都不胜其苦,他自己也很苦,批改文件,通宵达旦,连觉都不睡。
李广不是这样,他是靠个人魅力带兵,勇武豪爽,爱兵如子,纪律虽松,而士乐为之死。李广带兵,从现代管理学的角度讲,缺点是效率不高和难以复制,培养一百个可能也出不了一个,不像程不识,可以做到八九不离十。
但做大学问,我可以讲一句话,没有李将军的“宽”那是绝对不行。这是为立志者着想,替他们营造环境,不能不事先考虑的一点。学生有没有志气,和当老师当领导的有没有气量直接有关。
我说的“有志气”含义太广,因为时间有限,这里只能讲几点。
第一,我不认为在权威的阳光底下就没有历史,前辈留下的问题堆积如山,我们都是当愚公的命;也不认为做学问就是积沙成塔,沙是我们,塔是学校、教育部和学术界,一味强调从小到大,不是“大道理管小道理”,而是“小道理管大道理”。
相反,我们倒是应该从一开始就鼓励学生去发现问题,寻找方向,做别人没有做的事;让他们懂得庄子讲的“小不知大”,知道北溟有鱼,鲲鹏比这样的鱼还大;防止过早特化,学问越大,心眼越小,就像汪宁生先生讲的那种“现代夜郎”,一辈子蹲在十万大山里,根本不知天外有天,以为北京还没他们村子大。
第二,我以为“有志气”的学生要能看破主流学术,就像影评家讲好莱坞电影,它是一种“完美无缺的俗套”。对主流学术,我不主张用“颠覆”或“挑战”这样的字眼。因为你哪有这么大能耐?况且没有主流学术,我们的学术就难以为继,它是像吃饭穿衣一天都少不了的东西。
可是话说回来,光有主流学术行不行?我看也不行。我认为,对主流学术,要预流或入流,但又不随波逐流。现在社会上有很多咄咄怪事,学校里有很多咄咄怪事,“黑云压城城欲摧”,我看能杀开一条血路逃出来就不错了。“逃跑”也是一种志气。东方朔叫“避世金马门”。
第三,我想拿我老师送我的一句话转赠同学。他跟我说,趁你现在不出名,还不赶紧读书,人一出名就完蛋了,好像“浑身是宝”的肥猪,“只欠一死”。
大家要知道,人一辈子能安安心心读书,拢共也没有几天。你们现在读书,没有声名之累,这是好事。我劝你们,一开始做学问,就要明白,你什么也不是。将来出了名,也要知道,你什么也不是。
比如我这个名字吧,问我的人很多,还以为有什么深意。其实“零”是什么?“零”是nothing,你以为你是谁?你什么也不是。你就是在名片上印再多的头衔,也没有用。
我觉得,如果能保持这种“什么也不是”,挺好,干吗非把帽子全都扣在自个儿头上,也不嫌捂得慌。这也是志气,而不是谦虚。
下面我再讲一下“守规矩”的问题。为什么我要讲这个问题?因为咱们的学术界,不讲规矩的人太多。不仅初出茅庐的学生可能不懂,就是写了一辈子文章的教授也未必明白。
比如我们将来都要写硕士论文或博士论文,你干吗要写那么多脚注,列那么多参考书,这里面的讲究就非常多,你就是志气再大,才气再大,独具只眼,不拘一格,也得守这点规矩。下面我想举几个例子,讲一点我个人的看法,供各位思考。
第一,我想说,学术平等是学术规范的第一要义。去年在武汉开会,我发言说,咱们这个会议开得好,好在哪儿呢?就在它是“学不分古今中外,人不分长幼尊卑”。
前一句话是王静安先生提倡,大家不反对,但后一句话在咱们这个学术界就有点不受听,甚至要被很多尊老不爱幼的人理所当然地加以反对。
会议论文集的前言用了我的话,把后一句改成“人不分男女老少”,成了蒋介石发表的抗战宣言。它让我想起文革那阵儿的一场批判。当时,两报一刊批彭真,批他的“真理面前人人平等”,说这是抹杀阶级观点,不同阶级在真理面前怎么平等?
现在我们的很多学者也是这个想法。他们不知道名片上那些东西什么也不是,懂规矩的杂志绝对不能印,我出自谁的门下也什么都不是,不知道“唯马首是瞻”、“唯马屁是拍”是很丢脸的事,不知道“当仁不让于师”才是作学生的本分。
他们以为大人物都是千锤百炼,不犯错误,犯了也是“高级错误”,人人皆可谅之,该诛该讨的都是小人物。人不能犯错误,更不能犯常识性错误,这本身就是一种错误,而且是违反常识的错误。不犯错误不是人。大人物并不能例外。
我可以不客气地讲,这种想法是违反学术规范,也违反学术道德的。如果有人一定要反对我的“一视同仁”,那我也是主张“长者从严,幼者从宽”。因为刚出道的人,人家热血沸腾怀抱的就是那么一点理想,焚膏继晷写出的就是那么一点心得,你去当头棒喝,你去一盆凉水,那也忒狠了点。要讲高抬贵手,那也是对年轻人。
第二,我要讲一下,我们的引文、书目和索引是干什么的。它是不是像有些人理解,只是点缀装潢,可有可无,或者掩饰无能,骗取稿费,我说绝对不是。
因为据我所知,现在国际上的著作,他们的脚注、书目和索引,都是起目录学的作用,都是为了让人省心省力倒着往前查,学生也好,教授也好,谁都得从这儿入手和传递接力棒。其实更多是交代你踩着的肩膀。最重要的“肩膀”还应该有申谢。
他们做论文,往往一上来就要交待研究背景,从背景中提出辩难和问题,目的也是一样。这些都是为了学术的交流和学术的传承,都是起教育作用的。他们引什么,不引什么,都不是凭个人好恶:好像我引谁是抬举谁,不引谁是瞧不起谁;谁要把我惹急了,我就一辈子也不引他;引了也是批他、臭他。
他们最忌讳的就是把最新成果漏掉,对别人的东西挑着讲,跳着讲。至于我们大言不惭的“有人说”,不是泛泛批评一般的社会现象,而是引述具体意见,有时连引文都列出来了,那更是绝对不允许。
我们的“有人说”分两种,一种是为尊者讳,这种并不太多。因为我们真要替大人物遮丑,惯用手法是假装不知道,或者找一转述其说的“软柿子”捏。
还有一种是效泼妇骂街,隐其名而道其实,专门恶心人,不是“诲人不倦”,而是“毁人不倦”。比较常见是这种。
我要告诉同学的是,这类做法等于自己给自己扣屎盆子,其令人不齿,可绝不是“硬伤”所能比。因为什么呢?隐匿比剽窃还不道德。
第三,我要讲的一点是,将来你们写论文,可能会批评很多说法。这很正常。但你们一定要记住,批评是要怀有极大敬意的,是要存宽仁深厚之心的。
为什么我要这样讲呢?因为如果我们批评的对象是一塌糊涂,您老又何必劳心费神,如蝇逐臭,穷追不舍,非要拖着大家和你共享这种快乐呢?
我认为批评的目的并不是匡谬正俗、矫端世风。它的根本目的还是为了推进学术。
如果你的批评对象真值得批评,那一定说明人家还是做了很多努力,还是为你铺了路。如果你通过你的批评,超过了人家,既推进了自己,也推进了别人,难道你不应该感谢人家吗?
所以,我理解,在学术规范的背后,最重要的还是“人”。很多人的不守规矩,关键还是“目中无人”,或者“拿人不当人”。
在我的心目中,学术并不是一个只有强者才配参加比本事显能耐的竞技场所,而是一个有求知欲望的人大家共同向往的艺术殿堂。我可能比别人笨一点,这没关系。因为笨蛋总比坏蛋强。我希望大家能把学术规范提高到一个做人的高度来认识:第一是襟怀坦荡,第二是光明磊落。
2002年9月7日写于北京蓝旗营寓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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